第7章 漢宮秋(1)(2 / 3)

隨著曲調的進展,一組清厲的和音把人帶入了一個肅殺的冬季。突然間,急促的琵琶聲驟然冷凝,仿佛風靜雪止,江河斷流,千裏冰封;進而,輕挑慢攏,雪竹琳琅之聲,紅梅怒放之意,將彈奏者和聆聽者都一步一步地帶入到另一種境界裏去了。這是一種無我無他高度淨化的音樂境界。

這回腸百折的琵琶聲盤旋了許久,才慢慢地消失。王昭君放下琵琶,閉上了眼睛。

“姐姐,這是支什麼曲子,真好聽?”不知從何時起,王昭君的身旁圍滿了宮女,一個因父罪而入宮的小宮女天真地說:“我在宮中多年了,從未聽過這般美妙的曲子。”

“這是支古曲。”昭君憐愛地看著這個小宮女說:“它叫《白雪》,相傳為春秋時代晉國的樂師師曠所作,據說為了創作,師曠夜以繼日地推敲音律,雙目長夜為膏煙所薰,終於失明,但他誌氣不挫,竭智殫精,終於寫出了《陽春》、《白雪》這兩首傳世不朽的樂章。”

夜色漸漸加深,小宮女仍然捧起琵琶,輕聲懇求道:“姐姐,您再給我們彈彈《陽春》曲吧。”

昭君抬頭起來,看見相伴多年的姐妹們都流露出企望一聽的神情,想到大家相同的不幸,實在不願拂她們的美好願望,也許自己演奏這曲歡愉的樂章能帶給她們一些安慰,消磨這長長的春宵。於是昭君展顏一笑,手指在琵琶上撥出一輪恰如行雲流水的叮咚聲,仿佛一陣和風從江南徐徐吹來,它帶來了江南的花訊、鳥鳴,慢慢地推動了江河的複蘇,染綠了河岸的柳枝,喚醒了關中大地,催動了花事……此刻別館內簡直鴉雀無聲,靜寂已極,宮女們都仿佛置身在那廣袤的天地間,靜靜地聽那青草的拔節聲,花蕾的綻放聲……

在這一個春意闌珊的夜晚,漢元帝忙完了公務,一時來了興致,想到後宮各處去走走。一名內官提著一對宮燈,隨著他信步而行。他走過回廊,遠遠地隱約聽到一陣悠揚美妙的琵琶聲,元帝尋著琴音向前走了幾步,再凝神細聽,不絕如縷的琵琶樂聲忽高忽低,好似行雲流水的天籟之音。這琵琶音強烈地吸引了元帝,他想知道彈曲的究竟是何人。

“好美妙的曲子,卿卿是何人啊?”一個威嚴中透出灑脫的聲音突然從宮娥們的身後傳來。

差役見她正彈得物我兩忘,心醉神迷,提高了嗓門喊道:“王昭君接駕!”這一聲悠長的吆喝在昭君聽來似真似幻,好半天她兀自抱著琵琶,怔望著門口。眾宮娥一見是漢元帝來了,嚇得人人粉麵失色,個個慌忙跪下接駕。昭君一聽說眼前這個中年人便是漢元帝,心中一時百感交集,竟忘了回話。初進宮時,自己曾是多麼希望能見到他啊,因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有朝一日如得恩寵,將會澤被宗親,自是邀天之寵的莫大榮幸。自己也曾暗下決心,一旦受君王寵愛,定要輔助君王成就如舜、堯般的事業。但是三年多來,所有的希望全都破滅了。在宮中,她聽到了多少漢元帝的“德政”,她目睹了多少漢元帝的近臣奸詐卑劣的作為,她自己便深受其害……此刻,漢元帝來了,被她的琵琶聲吸引來了,她卻說不出是高興還是悲憤。

“放肆!聖上在此,還不趕快叩見。”皇上的身邊的內侍石顯發出一種尖銳刺耳的假嗓音。

昭君這次聽得真切,不禁悲喜交加,趕忙棄了懷中琵琶,碎步趨前來接駕。

元帝見昭君婷婷玉立地站在那兒,覺得楚地的秀色竟全彙集在她一身,不禁記起自己年輕時曾誦讀過的楚國詩人宋玉寫的《登徒子好色賦》:

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國,楚國之麗者莫若臣裏,臣裏之美者莫若臣東家之子。東家之子,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若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

沒見到昭君之前,漢元帝覺得宋玉大概是身為楚人,所以難免譽之過份,有點兒言過其實,今天見到王昭君,漢元帝才覺得宋玉的形容,仍不能反映楚女的妖嬈神韻於萬一,這也許是因為意態由來畫不成吧。看見石顯大聲嗬斥昭君,他深恐驚嚇了美人,不由得蹙緊了眉頭,接著柔聲說:

“卿卿別怕,你是何宮宮女,彈得一手好琵琶?”

昭君婷婷嫋嫋地向前移動幾步,緩緩跪下,用溫馴柔美的聲音從容稟奏道:“後宮待召王嬙——王昭君參見皇上,適才小女子全神貫注於琵琶弦上,不知聖上駕到,未曾迎接,還請皇上恕罪。”

“哈哈哈哈……”漢元帝開心地笑了,“不知者無罪,何況卿卿正全神貫注於琵琶。這曲《陽春》可真美妙,寡人多年求之不得,原該去楚地尋求的,想不到得來全不費工夫。卿卿的演技真可謂神哉!”

略一停歇,元帝似有所悟不無雙關地道:“這股和風吹皺了寡人心池的春水啦。”

說著,上前幾步,親手去扶王昭君。一觸到昭君的纖纖素手,元帝覺得已開始衰老的血液在脈管裏起了變化,像洶湧的春潮在心底泛濫起來,他忘情地撫弄著昭君的手說:“愛卿祥和的春曲中,何以竟揉有怨望悲苦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