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淑芬聽到了我委婉的推拒,像是聽到了關於世界末日的宣言,姑娘那年輕的心,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擊。美好的理想,青春的浪漫,在我冷漠無情的保守意識麵前碰壁了。藍淑芬的心碎了。她抽泣了,靠在我懷裏的身體微微抖動,伸進我衣服裏麵的小手,先是緊緊地抓住我的絨線衣,然後慢慢地鬆開了。
我感覺到了藍淑芬的失望,我知道自己傷了她的心。我想為她擦一擦眼淚,可是生活隨意,甚至邋遢的我,沒有手絹,我隻好用手輕輕地去為藍淑芬擦眼淚。黑暗中我感覺得到,藍淑芬淚流滿麵了。
當時的我又一次變得不知所措起來,隻任藍淑芬靠在我的懷裏,隻任她一個人無聲地流淚。漸漸地她止住了抽泣,在黑暗中慢慢抬起頭,睜著充滿淚水的大眼睛,像靜悄悄的黑夜一樣看著我。然後她用力抽出仍然被我攥著的手,又慢慢抬起來摟住了我的脖子,把自己濕濕的臉貼在了我這個無情無義的人的臉上。許久許久,藍淑芬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我,“這是真的嗎?真的嗎?!”而我卻沉默著,僅僅是固執地沉默著。
猛地,藍淑芬轉身跑走,棄我一個人於黑暗寒冷的教室中。
麻木了的我,愣愣地呆在黑暗裏,聽著藍淑芬遠去的腳步聲,感受著她留在我臉上,帶著她體香和溫熱的淚水漸漸變涼。當我似乎在這種對女性溫情的追憶中清醒過來時,便急切地追出校門。
可是,世界上已經沒有了她的身影,她已經消失在無邊無沿的黑夜之中。
寒冷的狂風,像千千萬萬條皮鞭,被造物主這個惡魔揮舞著,狠狠地抽打我的身體。昏黃的街燈也像無數個喝醉了酒的鬼怪,睜著渾濁的眼睛,搖搖晃晃地嘲笑我。我向著黑夜中藍淑芬跑去的方向,大聲呼喊她的名字。可是回應我的,卻隻有狂風那笑鬼般的嘯叫。
像失去了整個世界的我,踩著夜的黑色,穿過殘酷無情的寒冷,孤獨地走回家中。那一晚,我徹夜未眠。
我知道我傷了藍淑芬的心,可也許正是由於我無奈的推拒,才有幸使我們兩個人,避免了一次遠離故土的磨難。同時,也使我們兩個人的心永遠地分開了。雖然我們仍然生活在同一個城市裏,但因了我的無情,也隻落得咫尺天涯無緣相見。社會環境逼迫著我,親手埋葬了我自己的初戀。
不知道生活中這樣的事情多不多,反正我在16歲的時候就體驗了,與心愛的女人擦肩而過的悲哀。雖然那個時候我不懂得愛情,不懂得珍惜來自女性的情感,可當我對女性的愛戀之情在心裏生成的時候,當我一次次回想這一情景的時候,我的心就如錐刺般地疼痛。
就在那個美好而又痛苦的夜過去沒有多久,國家對學生的分配政策突然改變了。我們這些賴著不肯上山下鄉的中學生,竟然被幸運地留在城裏分配工作了。當時,這幸運僅僅屬於我們這一屆學生,因為1969年畢業的中學生仍然被動員去東北和內蒙生產建設兵團。現在想來,我的留城,不僅僅是命運的青睞,簡直就是個奇跡。
我是在留城的喜悅和失戀的迷茫中走上工作崗位的。可是我並沒有高興多久,就發現我們的命運和那些遠去他鄉的同學們相比,也僅僅是五十步和一百步之分。我們近百名男女同學,被集體分配到北京市第一市政工程公司。老師在念分配名單時,沒有說明“市政公司”是幹什麼的。幾天後,來接我們的市政公司的幹部,一個胖胖的滿臉笑容的中年男人,站在操場高高的領操台上,慷慨激昂地對我們發表了歡迎演說。以修路架橋為主的道路施工隊,起了一個“市政公司”的好名字,被那個人描述得天堂一般的充滿了誘惑。
聽了他的講話,我們所有的同學都興奮了,無一不為自己的好運而欣喜若狂。然而,當我們被捷克進口的,非常漂亮的,墨綠色大轎車運到目的地的時候,麵對一排排歪七扭八的破泥草棚的時候,我們火熱的心猶如燒紅的鐵條,被猛地杵進了硫酸水裏。
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我和我的同學們,在一夜之間,突然變成了市政工人。我們脫下學生裝,穿上了肥肥大大的藍卡嘰布工作服,拿起了鐵鍬和大鎬,成為一名真正的築路人。所謂市政公司的工人們,他們中的絕大部分來自農村。我們還貌似初中畢業生,可他們不僅僅沒有文化,有的人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好。在他們身上,雖然充滿了力量和熱情,但缺少的是文化和理智。我們的加入,使這支被稱為“市政公司”的築路人的隊伍,更像一群烏合之眾。市政工人們既歡迎我們的到來,又把我們這些學生當成改造對象。在每天的政治學習會上,我們這些必須接受教育的新工人和下放幹部,要輪流著念文件、著作或者報紙,要負責將其中一些主義、思想等較深奧的東西,用非常淺顯的白話解釋給“工人階級”聽。工人們則在聽完之後,做總結性發言,然後就批評教育我們和下放幹部們的小資產階級或資產階級的壞思想,並十分認真地指出誰誰誰在幹活時偷懶,誰誰誰去廁所的時間長了。還要一本正經地指出,這都是不好好學習毛澤東思想、不好好學習馬列主義、不好好改造世界觀的原因,是不忠誠的表現。雖然他們說得驢唇不對馬嘴,可沒有一個人敢說個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