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聖力
我喜歡黑夜的寂靜,因為在靜悄悄的黑夜裏,珍藏著人間的真實,也珍藏著我的初戀。雖然我的這次初戀,短暫得像一顆流星,隻在廣袤而又漆黑一團的夜空中燃燒了一瞬,可她還是深深地留在我的心裏。因為從那以後,我便告別了學生時代,帶著我生命中的這一點點溫馨,走上了漫長而又坎坷的生命之路。那個時候,我剛剛16歲,還不懂得什麼是愛情,也感覺不到來自異性的吸引和關愛。隻是在一種狂熱盲從的狀態裏,迷失於旋渦之中。
1968年的冬天,是一個寒冷的季節,數百萬陷入盲從和瘋狂的中學生,似乎完成了他們的曆史使命,被號召離開學校,離開父母,離開家庭,離開城市,到遙遠的邊疆和農村,去接受農民的再教育。我的哥哥和姐姐便是在這一場從城市到農村的大遷徙中離開了北京,分別去了山西和陝西。而我,也正麵臨著和他們相同的命運。因為,我是68屆初中畢業生,是被稱為“老三屆”中最小的那一屆學生。其時,我的一些同學在強勁的思想宣傳攻勢下,已經壓抑不住自己躁動的心,早早就踏上了遠去的列車。
還沒走的學生,譬如我們,也是整日神情恍惚,像個被人拋棄的孩子,在生活中找不到自己的方位了。在那個時候,走與不走,絕對不是自己能夠決定的事情。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農民的再教育,對於那個時代的學生來說,隻是早晚的事。再說,那時誰家要是有個適齡的中學生,而又沒有積極地響應號召,那麼動員去農村的鑼鼓,就會不分白天黑夜地在誰家門口敲破了天。學校裏專管動員學生“上山下鄉”的人們剛走,街道上的老年婦女也會“東施效顰”地動員這家的孩子,趕緊離開北京。去哪裏插隊,這些老女人連地名都說不清楚。他們除了念當年流行的那幾段語錄,嘴裏就沒完沒了地叨嘮:“趕緊走吧!趕緊走吧!”年輕幼稚的孩子們,怎麼能夠抵禦得住煽動和誘惑呢?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我的女同學藍淑芬,向我提出了一同去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的建議。
當時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情況,形式上嚴肅得像是軍隊征兵,出身不好的所謂“黑五類”子女,不能去東北和新疆等地處邊疆的生產建設兵團,隻能到山西、陝西、雲南等貧困地區插隊。為了營造出門遠行彼此照應的形式,很多男女同學搭伴而行,夢想著自己的青春浪漫。這麼做,既有雙方父母為兒女們遠走他鄉,給自己心裏找到一點安慰,也免去了兒女們在遙遠而又陌生的異地,被人欺負的擔憂。當然,也是埋藏在中學生內心裏對生命前程的憧憬。遠離城市到農村去的做法,使早戀像地火一樣在青春的沼澤中悄悄蔓延,也使遠赴異地的中學生有了一點點興奮和安慰的理由。那個時候整個社會表麵上都嚴肅得像個教堂,可男女情愛仍然像撲不滅的火焰,一遇風吹草動便熊熊燃燒起來。學“毛選”不是還要老兩口一起學嗎。那個簡單的歌舞表演,曾經風靡全國各地。那一男一女兩個演員的年齡和表演技巧,在全國各地雖小有不同,卻全都十分活躍。他們在萬眾矚目之下,在明亮的舞台燈光照射下,每人手捧一本當時流行的“小紅書”,嘴裏唱著:老頭子!哎—。老婆子!哎—。咱們兩人學“毛選”,咱們兩人學呀—學“毛選”。他們麵對麵地舞動四肢,互相圍繞著對方抖動前胸和腰胯,扭擺肩膀,向對方擠眉弄眼。每當這個節目演出到這裏的時候,台下看節目的觀眾,會爆發出暴風雨般的鼓掌聲和會意的笑聲。這個節目在當時是非常受歡迎的,幾乎婦孺皆知,家喻戶曉。所以,中學生們,凡是男女結伴而行的,心裏全都藏著欣喜,並溢於言表。可這部分人畢竟是少數,大多數同學都是單身獨往或成幫成派地奔赴同一地點。因而,還沒決定去插隊的人,便生出了許多美妙又合理的思想,並積極地準備付諸實施。藍淑芬也許就是基於這樣的想法,才約我同行。她這麼做,本來應該是青年男女之間的一次激情試探,可由於我愚蠢的推拒,使我和藍淑芬之間,沒能進行更深一層的了解,所以,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她為什麼選擇了我。
或許這根本就算不上是什麼戀情,因為我和藍淑芬的接觸,僅僅是青年男女在表層意識上對對方的試探。可我仍然把藍淑芬看作是我初戀的女人。因為,是她親手打開了我人性的心靈之門,使我從此走上了迷茫卻又充滿誘惑的人生之路。
那天,我們送到陝西插隊的同學離京。在北京火車站的站台上,在群情鼎沸的氛圍裏,藍淑芬悄悄地塞給我一張小紙條,說想和我單獨聊聊天。我被她的舉動弄得又驚奇又糊塗,但在返回學校的路上,我還是偷偷告訴她,“晚八點,我在學校門前等你。”藍淑芬用笑眯眯的眼神答應了我。
那時,我們倆屬於不同的派別,在運動中,常常為彼此不同的觀點辯論,爭吵得臉紅脖子粗,似有不共戴天的仇恨。藍淑芬約我會有什麼事呢?我猜不到是為什麼。
那天晚上很冷。昏黃的街燈,在西北風強勁的抽打下顫抖著,光禿禿的樹枝,赤裸裸的電線,也在它的掠劫下,發出無可奈何的呻吟。我到學校門口時,藍淑芬已經在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