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立
一些素樸的東西,就是身邊的東西,比如,雨水、泥土、棉布、木製的玩具、鄉野的戲曲、街頭的烤紅薯、叫賣的路邊的青菜。但很多的人不知道,你知道幾種野草的名字?那些被學名遮蔽的東西,一些動植物的方言的稱呼,你壓根不知道或者失憶了,也許藏在你血液的深處,一些偶然的夢囈,嘟囔出的恰是久已忘卻的東西,但已和你沒有關聯。
就如風,你知道什麼?莊子所述說的風叫,那種形態你又知曉多少?他借方外人之口說出了風的隱秘,風來了,似乎能聽見千千萬萬個竅穴隨風怒吼,山林間凸凹不平之地,百圍大樹上的竅孔,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有的的像池沼,有的像泥坑;這些竅穴發出的聲音,有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如湍急之流水,似飛鳴之箭矢,如怒極之氣喘,呼吸聲,叫喊聲,號哭聲,沉吟聲;前麵之風怒吼,後麵之風共鳴。微風掠過,竅穴輕柔唱和;颶風肆虐,則萬竅振音;風停則萬籟俱靜,如同消失一般……(這是我喜歡的文字,文氣暢沛,勢如利刃破;風在前者唱於,而隨者唱喁;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也許莊子就是一鄉村的百無聊賴者,整天琢磨莊稼之外的事情,然後在竹簡上塗抹。)
有時我想,自己應該被鑿子鑿出七個孔,風來相激,嗚咽作響,是風中的肉笛。是啊,一有風世間的一切都有了改觀。本是匍匐在屋簷的炊煙,風能把它扶直,風也能把它攪亂。
確切地說炊煙使鄉村有了某種意境,雖然這對牛羊來說是費解的概念,但黑黑濃濃的傍晚炊煙仿佛是一群墨豬,但就是風的懸腕稍一抖動,那就使濃的地帶開始稀釋成淡墨,開始有了飛白,虛中孕實,實中含虛,這是宣紙永難臻化的。比如平齊的麥穗,一個個隱藏在水平的如剪刀理過發一樣,隻是麥穗的集合,卻難辯一個獨立的個體,所謂隻見麥田,不見麥穗,但你如若站在一個小墳包,遠遠看見平齊的麥田有了動感,開始起伏,如波紋,亦如一個腿瘸的農人,一腳高,一腳低,慢慢走到你的眼底,還如水麵,風乍起,其實是風把小鴨趕入水,那池水皺了,但就是這吹皺的水麵,幹卿啥事?但我說這是和我們相關的,你知道了風來了,風就是這樣透過草動,透過水的折疊,透過炊煙的寫意,透過荷塘裏荷葉抓住自己的裙子的那種羞澀,把風的姿態呼吸腿腳心跳傳遞給了我們。
不要說風是溫吞的,沒有脾氣,它可以主生,亦可主死,麥子剛剛灌漿,一場東南風,它就如孕婦腰圍擴大一圈,但連續吹上三天三夜的東南風,麥子就開始黃焦,但麥子不死,它要分娩,但這生死的轉換,都是因了風的緣故。
是啊,人呢,風中的人呢?當我接到父親病倒的消息時,我匆匆趕回平原深處的木鎮,父親躺倒在鄉鎮醫院的病床上,病情穩定,醫生說沒事。隻是老年人,走著走著腳下沒根,就跌倒在街道,然後就被我的堂兄叔侄送到了醫院。
鄉鎮的醫院沒有電扇,悶熱得像蒸籠,也已70歲的母親在父親的病床前像是打盹,手裏的蒲扇有一搭無一搭地搖著,蒼蠅亂飛;母親累了,我隻是輕輕坐在母親的旁邊,不忍心驚擾她,躺在病床的父親見了我,枯瘦的臉上的肌肉動了一下,然後歸於平靜,老人費力地用手拍拍床沿,示意讓我坐在他的身邊。
父親是個富於勞作而吝於語言的人,我常常見他坐在屋簷下,一晌一晌的,背後是一串串的辣椒和玉米棒子,風一吹,如紅的黃的火焰,而父親則沉默如一截木頭。偶爾,父親會小聲嘟噥一句,起風了。那時,起風在父親看來是天要變的意思,於是他手裏就拿起農具在變天前把要幹的農活作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