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穿錦衣夜行(1 / 1)

姚雪雪

錦衣是一個亮眼的詞,我想應該是華美的衣服媲配解釋這個詞,而不隻是比如漂亮、時尚之類。錦衣是中國的美服,綾羅錦緞繁複華麗,色彩的要素是沉香的酒紅、紫、暗綠、象牙白、寶石藍、低調的金銀色、有時還有嫵媚的桃紅。繁麗衣缽是中國的傳統,張愛玲在《更衣記》中說:“襖子有‘三鑲三滾’、‘五鑲五滾’、‘七鑲七滾’之別,鑲滾之外,下擺與大襟上還閃爍著水鑽盤的梅花、菊花。袖上另釘著名喚‘闌幹’的絲質花邊,寬約七寸,挖空鏤出福壽字樣。”“這裏聚集了無數小小的有趣之點,這樣不停地另生枝節,放恣、不講理,在不相幹的事物上浪費了精力,正是中國有閑階級一貫的態度。”

西楚霸王項羽東西征戰,絕非有閑階層。其實無閑階層更向往錦衣,項羽酷愛錦衣,但似乎不僅僅在意衣服穿在身上的感覺,而是要盡快把富貴炫耀於世。當年項羽西進,攻破鹹陽,掠財富後又東行回故裏。隨行人勸其留在關中,說此處有山為屏有水為障,是塊寶地。可項羽則說,富貴不歸故裏,如穿錦衣夜行。項羽推崇錦衣日行,是人生的常態。有了寶貝而不炫耀實屬難得。錦衣日行大有得誌的嘴臉,不過總還是讓人擔心外麵的罩衣會太短,一不留神便把裏麵的舊拙露了出來。項羽的高明隻是用到穿錦衣夜行的比喻,這句話對我來說很是動心。

世間精彩都需要亮相,不然誰知道誰認為那是精彩。獨知獨享的絢爛,是昏暗和消失的意味,它的方向不可逆轉卻足夠緩慢,如剝繭抽絲,若明若暗若有若無。穿錦衣夜行是深宅大院的美婦也是舊時少女的足下春秋。中國舊時鄉村女子從小就要在母親的指導下精於女紅,其中一項就是納鞋底,潔塵在《踩著蛋黃走路》一文這樣寫:“她們將自己的精致、細膩以及耐力,通過細密絢麗的圖案和做工呈現在鞋底上,是外底,不是內底。它們的魅力不僅在於色彩搭配和圖案設計的感染力,還在於它們所體現出的那種綿長的時間感和幽寂的空間感。”“這樣的一雙鞋,在經過閨中密友或鄰裏鄉親中間短暫的亮相之後,就一腳踩在地上了——這一腳踩下去的還有整個的少女時代。這種付出需要的是不自覺的勇氣,是一種在儀式感裏才能找尋到的勇氣,相當的驚心動魄。”同樣不被人看見,腳底踩到地上就是結束,比起穿錦衣夜行要殘酷得多。僅僅穿錦衣夜行,一時似乎還難以發現人生立刻被磨損的程度。

適宜錦衣夜行的人,是世襲的貴族,有足夠的底氣做本錢作支撐。黑夜,穿錦衣的女子無形無息,但還是碰巧發出了一點響聲,玉佩相碰的聲音,讓人感到來自黑暗的安慰和幻美。宋代詞家秦觀寫道:“玉佩叮咚別後,悵佳期參差難又。”窈窕倩影盡在詞中。即使沒有玉佩和足音之響,還有微風吹來的氣息和沉馨的檀香。糾纏,飄浮,稀薄、濃鬱皆在人的把握之中。暗夜在無邊地淹沒和覆蓋,視覺的無形中,我感到了一種強大的存在。

穿錦衣夜行,是麵色蒼白瘦削的女子,恍惚而不近人世。她習慣和沉溺於黑夜之中,她的存在也許什麼也不表示,隻顯示了黑夜的縱深。不說話的人,衣服是一種言語,是隨身攜帶的一出袖珍的戲劇。潔塵說,陷在衣服裏的人,心卻是飛揚跋扈的。一句話說到極致。

不過再飛揚跋扈的心,其實還是在等待最後的看清,等待黑暗中最後的溫柔一劫。

選自《江西日報》2011年3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