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剛察(1)(1 / 2)

李萬華

車子一直駛不出青海的剛察草原,這讓我暗自愉悅。我甚至希望車子就此出些問題,將我們像爬蟲一樣抖落在草原上,然後在那裏生下根去,茁壯,但是不能。車子不停地扔下大叢淡紫色的蜜罐罐花,又迎來紫色的一大叢,車子的速度其實快過遠處白雲,風一樣。剛察的雲像白色的城堡堆在天邊,並且騰挪、翻卷,偶爾一兩朵蹀躞到中天來,牡丹一樣展開豐腴卷曲的花瓣,沒有一隻手可以伸上去撫摸。這樣徐緩又厚重的雲壓著山脈,終於使山脈成為一條柔韌的暗綠色虛線,任意起伏、延伸。仿佛邊際,又不是邊際。後來,我想,在草原上思謀邊際,其實是一件多麼沒有意義的事情。

金黃的油菜田在窗外無止境地鋪展。我憋著一口氣,等待在田塍出現時呼出,這使我的呼吸極度悠長又慌亂。這些油菜收割嗎?我問鄰座沉默的人。隨即我自己給出答案,肯定要收割。問題的關鍵是怎樣收割,就像怎樣舀盡一條河流的水,或者怎樣抹幹淨一天的雲。笨重收割機、鋥亮鐮刀、布滿老繭的雙手?鄰座似乎迷失在輝煌的油菜中,並沒有給予我滿意答案。我於是發揮慣常的想象:在那油菜莢劈啪爆裂之際,神的雙手從大地上舉起,然後是黑褐色的圓潤籽粒沙沙歸倉(神在這裏並不高高在上,它就在人們身邊,一片石頭,一眼泉,一個土包,甚至就在男人的腋窩下,這樣的神肯定也會參與人們的勞動,並且會居住到任何一粒菜籽的心中)。

其實我熟悉一棵油菜在高原上平庸的一生。春天播種,夏季除草,秋天由農人的雙手拔離土壤,深冬打碾,然後在一個清冷的早晨或者傍晚進入昏暗沉悶的油坊,重重擠壓,最終成為芬芳奔湧的液體,並且成為農人漫長清貧生活中一個美好瞬間。當然這是我故鄉的油菜。它們不同於我現在所見。我所熟悉的油菜,高杆,充沛有力的菜薹,密集的十字形花朵,紛披的長莢,忙碌的蜜蜂,新娘一樣的七星瓢蟲,稍帶辛辣的芬芳,彌漫緊張。而現在,我看見的油菜,低矮,稀疏,開白花的野草藏在莖葉之下,葉子細小,但是油菜田廣闊,隨意散漫,並且花色金黃,灼射光芒。

我想象這樣的油菜在籽粒飽滿綻裂草原時的聲響,是否也像我讀“剛察”一詞一樣清脆利落。在後來,我總是習慣像稱呼一隻鍾愛的貓咪那樣吐出這樣兩個字:剛察。這兩個字不適合用普通話讀:剛——察(Gang——Cha),陰平硬從高處降下來,成為中音,再升上去,仿佛有物事從陡峭的山崖上墜落,沉悶片刻,然後發出尖叫。我用青海方言來讀這兩個字,剛察(Gɑng——Ca),輕音滑上去,順口多了,仿佛鳥兒在高處一開口一抖翅,又清脆又利落。當然,我用普通話來讀的時候,凝著渾身的力量,卻隻能局限到音調和字體,仿佛噴吐濃霧的茶壺,發揮不出任何具體想象。我用青海話一讀,眼前便會撲啦啦飛過些絕美的影子:藍而高遠的天,大朵白雲,望不見邊際的金黃油菜田,羊頭骨壘成的高大峨堡,普氏原羚,貴婦人一樣的黑犛牛,獵獵作響的五彩經幡,湖,祭海台,遊魚和展翅的大天鵝……我同時還能感知到高原陽光發散的芬芳,燥烈夏季風,山頂積雪的清涼。如果往縱深裏去,我甚至能看到古老的剛察部落英雄尕科的身姿和輾轉遷徙斷骨取髓的剛察部族。

是,在藏文裏,“剛”是“髓”的意思,“察”則有斷骨之意。說遊牧在青藏高原的古代藏族信奉佛教,教義嚴格規定,嬰兒出生後,必在口內放入一些酥油,以示吉祥。當時居住在青海湖畔“環湖八族”之一的剛察族生活清貧,困於生計,嬰兒出生後沒有酥油可放,於是毅然斷牲畜之骨取其髓,以髓代替酥油,祈求吉祥。剛察由此得名。

火燒雲漫過西天,暮色籠來,先前所有曾經明麗在草原上的色彩,現在逐漸褪去,山從遠處搬過來,無比高大,仿佛有隻手正在那裏將山脈揪起來。草原卻在沉下去,月亮像純銀的耳釘,成為朦朧間唯一閃爍的光源。我在白天所看見的秀美,在草原上的淡藍、純白和明黃的花朵,草叢中隱去形跡的蟲豸,暗含汁液的經脈,刻著經文的瑪尼石堆,高大峨堡,五彩經幡,黑帳篷,笨重藏狗,鐵絲網圍欄,閑散牛羊,都融到暮色裏去。神秘和蒼茫開始披上它們的黑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