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看見雪的人,一旦置身在空闊無際的雪地裏,會變得鶴發童顏起來,像個忘情的孩子,在沒及腿脛的積雪裏撲騰打滾,或者互揚著雪團兒,笑聲不斷。倘若就在這雪地戳蓋一間房,地當間盤上個火爐子,整天燃燒木柈兒,讓你一個人在這裏熬上一個冬天,我想你會孤獨寂寞得要死,除了短暫快樂的夢遺、手淫以及對異性的幻想,你還能想出別的法子來打破這冬雪所籠罩下的漫長時光嗎?白色,在我們擁有著生存的希望時,可以將它視為生命的底色,而當我們陷入深深的寂寞或憂鬱時,白色如這空曠的雪野,隻會將我們推向愁生白發、孤苦難捱的境地。我讀及一篇散文,一位駐守在終年積雪的高山哨所的戰士說:“白色實在是最悶人的顏色。黑還有深黑淺黑,白就沒有深白或淺白。”他快三年沒見一棵草了,下山走近的第一棵樹,在他眼裏是“活人似的立著,喘著氣”,“在等著他,那麼親”,“看也沒看周圍有沒有人,一下子就抱住了它”,——這種感情我信。在藍色海麵上長久遠航的人,雙腳登上陸地的時刻,他最想看的是街頭上行走的女人。沒有荷爾蒙的世界,是很難想象的,或許連沙漠、連雪野都不如。三十年前,我插隊下鄉時,有過這樣一段類似的情感經曆。我飽嚐過雪野中一個人待在空房子裏的滋味,恐懼倒可以克服和戰勝,但寂寞和孤獨卻無從擺脫,好像一張透明的塑料布在窒息著呼吸的精神。
我們青年點的房子蓋在村外的曠野裏,緊挨著南北川道的路邊。這條大道到十七裏地外的一個村落就“死頭”了,當初修它是用於冬天間伐時往山外拉木材。它的繁忙隻在春節前的兩三個月時間裏,道一翻漿就跑不了重車。往東邊百餘米有條小溪,岸畔生長些稀疏的柳毛子。岸那邊一箭之地便是蛇伏似的小山脈。屯子坐落在西邊的崗坡上,襟連著大波小浪般疊湧而來的群山。崗坡下的曠野裏,在青年點未建房之前,已經嫋起了開拓者的一縷細弱炊煙。在茅草苫頂的土坯房裏,生活著小兩口——男的在城裏上班,冬天多半時光都“貓”在廠裏有土暖氣的宿舍;在家看門的是他的媳婦,二十四五歲的光景,人生得秀氣,說話關裏家的口音,是河北或遼南一帶的人。很難想象,當初在這荒野裏批給他們的地號,怎麼就能接受呢?孤零零的一間房,夏天是綠色莊稼地裏的“沉錨”,冬季是雪海中的“孤島”,與他們相伴的隻有月光裏池塘的蛙鳴,青紗帳中的夏蟲;落雪的日子,唯存撲打窗戶的風霜,間或從村裏刮過來零落的狗叫聲,此外,大地一片沉靜。這就是他們一年四季周而複始的生活。我們搬進來後,十好幾口人,在這大荒野地裏也顯得落寞而蒼白,真不曉得這對年輕夫婦是如何捱過了三四年的漫長時光,或許是靠著愛情或者對愛情的耐心等待。我猜想是吧,因為沒有比這更好的解釋了。
我們由“與馬為鄰”的飼養室和鋤草間,搬進牆露白茬的青年點,是在秋天。房前屋後,都是一片豐收的景象。躺在我們的寢室裏,就可以欣賞到金燦燦的玉米,紅通通的高粱。在房山襟連的小溪沿岸,水稻田已經揮鐮開割。這一年,苦難的事情——偉人辭世、唐山大地震以及我們住“馬號”的日子都結束了。陰霾的天空,沉鬱的心情,都為自然與政治上的浩蕩長風所清掃。我感到這個秋天,美得無與倫比,在前往小溪對岸割稻子時,我看到彎曲的流水歡快清澈,小魚兒在唼喋著柳毛子的倒影兒。跳步石飛濺著細碎的水花,從上麵走過去,就到了金色的稻田。男男女女說笑著彎下腰來,一手攏著沉甸甸的稻棵,一手打著激情的閃電,那個秋天嗬。
我們搬來之後,小嫂子終於有了新鄰居。她有時在晌午或晚間便走過來,與女知青嘮幾句嗑,或者順手借大盆用用。我一直都沒有解開這個謎,她隔三差五地跑來借大鋁盆,洗被褥用還是發黃米麵子?記得,她喜歡穿豔麗色彩的衣服,紫紅居多,很可能是結婚時的嫁妝,一直未下身,因而她的穿著打扮,還是散發著新娘子的浪漫氣息。盡管曠野裏的生活,未免有些單調和冷寂,但看見她卻總是笑吟吟的,這或許就是村裏人傳聞的有些不正經。我還背地裏聽到有個人罵她“騷娘們”。這在農村是罵女人相當狠的下流嗑了。我不曉得這個人有何根據這樣罵她。我同樣從背地裏聽到有人議論這個罵她的人,在一個冬夜裏從相好的家裏赤身裸體地逃到朋友家求救,差點被凍掉家巴什兒——真偽難辨,我覺得還是與小嫂子拉開一定距離為好,這樣就不會被人說三道四了。碰上她,我隻打聲禮節性的招呼,並不像我們點裏有的小青年,油腔滑調的,口裏叫著嫂子,那眼光就有點不大對勁兒,好像要從她的胸前和背影裏摳挖出想要的東西。這時,小嫂子被糾纏不過,便會紅著臉兒應對幾下,往往吃虧時居多,但她從來都不急不惱。生活太寂寞了,遠離村子,更遠離娘家人,她整天隻和院子裏飼養的雞鴨相處,這樣死氣沉沉的日子真的很難打發。我們的到來,畢竟使得她的生活有了些許的調劑和快樂。因而,她並不在乎這些小兄弟們的頑皮,也不計較稍微過頭的玩笑。她照樣從她冷清的小院裏走過來,穿著新嫁娘的舊裝,青春的臉龐洋溢著豐盈的微笑,在溫暖秋光裏,行走成一個天使的模樣——我在門口洗臉時,在眼睫閃現著的霓虹裏,就會把她的到來看成天使在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