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這位胖子遇到了什麼煩惱,可那號叫無疑是深刻壓抑之下的癲狂釋放。事實上,類似的場景,十幾年來我亦屢見不鮮,其背後映射出的是一種普遍性的壓抑狀態。這種壓抑最主要的源泉,莫過於編織成一張大網般籠罩社會生活各個方麵的“ルール”(規矩)。
和朋友聊天說這個問題,我想到了日本人每年元旦寄賀卡的習俗,其實是一個體現壓抑氛圍的好例子。據前年的統計,日本人人均郵寄105張賀卡,以人口計算總數高達130餘億張,相當驚人,因為中國除夕當日,移動和聯通的手機拜年短信也不過77億條。比起拜年短信,日本的賀卡更花費心思,然而,也更稱得上是一種負擔。一個家庭收到或寄出的賀卡可能多達數百張,絕大多數充斥泛泛的客套話與千篇一律的祝願。很多人之間根本不相往來,卻要出現在彼此一年一度的賀卡發送名單上。對一個率直(美其名曰,或稱懶惰)的人來講,這些賀卡也許真的會導致精神上的負累。他必須克製自己的隨性念頭,老老實實地加入到賀卡群體中去。凡此勉為其難之事,即為壓抑。雖然以民俗、傳統等麵目修飾,實則累積於潛意識當中。
有時在餐館,我會冷眼打量左近的日本人團夥,在其間常會發現一些純屬無奈參加的人,用捏造的表情作出敷衍性的言談,眼神中卻流露出不得不屈身於此的痛苦。這也是壓抑。關於日本人的集團性特征,留後再議,此處隻是強調,作為“社會人”,壓抑是如影隨形的生活之一部分。人類是社會性動物,任何文明都有約束製衡個體生命的道德倫理以及法規典範,但在當下世界,日本的“ルール”之繁多瑣細,確實堪稱獨步。
每個人承受壓抑的能力自然有別,疏導排遣壓抑的方式也各異。實在扛不住了,就要追求痛快淋漓的宣泄,前麵說的“礙事型”自殺是過激的做法,而那位雨中長嚎的胖子,性格也算比較鮮明。另外,壓抑還催生了不少精神疾病的患者。我生活中遇到的、聽說的所謂“變態”真是林林總總,五花八門。餘雖不才,洗澡還被人偷窺過呢。
在日本的社會組織中,壓抑具有明顯的等級性,越往下走壓得越重。作為來自底層的反彈,就出現了一個現象:下克上。在日本的二戰曆史敘述中,此詞語頗為常見。二二六兵變是下克上,侵華戰爭擴大化也是下克上。如今南京大屠殺是熱門話題,日軍的暴行某種程度上來自於戰區指揮官們為避免一線官兵重壓之下反噬自身而故意的縱容。大本營要求暫緩進攻作戰的命令。被戰區指揮官們漠視的原因,正是下麵官兵發泄的亢奮已經按捺不住。從這個角度來說,不管日本的官方聲明是否表示反省謝罪,隻要其社會中的壓抑現象仍舊如此,就將繼續存在其失控行為。
一位歸國生活的朋友說,在中國混得久的日本人“最壞”。理由是,他們失去了日本社會的“ルール”束縛,一下子隨心所欲起來就很放縱,即“發揚了日本人的缺點,汲取了中國人的毛病”。我對此沒有細致觀察,但聽說過幾樁個例,如某某日本人對在中國可以隨便闖紅燈甚至吐痰頗以為快。
三、文庫本
社科院的鄭也夫研究員訪問過日本,在感想中提到對日本人於電車中所讀書籍的疑問:他們在看哪一類的書呢?
坐了十幾年電車,我也在路途中讀過不少書刊,特別是在較長途的行程之前,總要在書架前猶豫一番,琢磨帶哪本書更合適。如今的住所和公司不遠,車行兩段,各七八分鍾,對讀書而言並不合適—剛剛翻了幾頁,就要下車。所以,甚至有點懷念以前要乘坐近一個小時上學的日子了。
作為電車中的老讀客,當然知道日本人在讀什麼。一般來說,閱讀報刊和書籍的各占一半。而在書籍裏麵,似乎有三大類:小說、漫畫和學習材料。小說以小巧的文庫本居多,漫畫的開本也比較小,學習材料則往往是針對各種資格考試。
日本人的優點,我個人最推崇的一項是普遍性的喜愛讀書。明治年間,俄國人梅契尼科夫在經過長年客居歐美的生活後,於1874年來日本教授外語,後來寫有《回憶明治維新》一書。他在書中寫到,日本的苦力、女傭、馬夫等社會底層人民也常常拿著書看,盡管那些小冊子多是通俗小說,但這樣高的識字率還是令他吃驚。和西方國家的經驗相比,他不吝稱之為“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