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宗子
波蘭詩人米沃什說,所有的傳記都是作偽,包括他自己的自傳。後麵他解釋為什麼說都是作偽,那段中譯我沒讀明白,反正和作者的事先安排以及上帝有關。盧梭在《懺悔錄》中氣宇軒昂地宣告,他要完全袒露自己,我讀後並不相信他的話。他確實講了一些自己“不光彩”的事,但給人的感覺,懺悔其次,炫耀第一。肖斯塔科維奇在口述回憶錄《見證》裏,顯然不太恭維有些人的自傳,上來就自誇門第,家裏的生活曾經如何優越,如何“往來無白丁”。老肖說:“反正,我沒有在列夫·托爾斯泰的膝上坐過,安東·巴甫洛維奇·契訶夫也沒有給我講過故事,我的童年非常平常,沒有任何異常。”《見證》記事頗淩亂,但老肖的倔勁兒我真喜歡。
安德烈·馬爾羅的《反回憶錄》每讀都心情激動,這本書的波瀾壯闊,勝過他所有小說。馬爾羅是有資格吹牛的,他的經曆把他的文學才華比下去了。但康有為吹牛卻很令人瞧不起。我不覺得他那一套東抄西湊的大同理論有何了不起,傳記裏的有些事跡,我猜是他編出來或誇大了若幹倍的。他談書法頭頭是道,自己的字卻像一串蚯蚓。他的自編年譜,舊書店買來,看了幾十頁便看不下去。一個高中生自命不凡,以為翻了幾本地攤上胡拚亂湊的讀物便是通達古今,我們聽了,不過一笑。一個四十多歲的人,還像孩子一樣仰天吹噓,不怕唾沫星子掉下來砸在自己臉上,給人的感覺,就是八十歲的老太太紮著羊角辮撒嬌。
蔡京的小兒子蔡絛作《鐵圍山叢談》,“以奸言文其父子之過”,“其家佞幸濫賞,可醜可羞之事,反皆大書特書以為榮”,費袞斥為“真小人而無忌憚者哉”。然而人雖奸惡,文章卻好,連《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也承認,“以其書論之,亦說部中之佳本矣”。我對宋人逸事有興趣,此書當然不肯錯過。
《今生今世》是二十年前讀的,讀了很添堵。其時猶不知作者是何許人,隻聽說文筆特別好。讀了,果然不壞,但卻軟得如鼻涕似的,不成樣子。初讀時尚無成見,不料讀後的印象,從此定型為多年不易的成見。像他那樣的經曆,追述本已多事,如果得公眾徹底忘記,豈不是天大的僥幸。有勇氣寫,可見性格中有凡人所不能忍處,但寫的時候,為何不參照一下《知堂回想錄》。知堂老人見識高,一支健筆上下縱橫。不以人廢言,是專就曆史上他這樣遭際的人而說的。有如此遭際和如此才華的人,說真的,細細衡量,實亦有限。不甘淪沒因而不自量力想廁身其列的,代不乏人,最終仍是淪沒了。周作人的“不辯”雖然不像有人說的那樣是“保持了尊嚴”,實際上他還是辯的,不過辯得隱晦,藏在各處看似不相幹的文字裏。這說明在大節大義上,道理他懂:譬如附逆出任偽職,還要辯嗎?本來就無尊嚴可言,不辯又如何保持尊嚴?和知堂比,《今生今世》是很無恥的。
寫下的文字,如遭質疑和攻訐,不必再去解釋。即使是單純的一點觀感和抒情,沒有惹起任何人的義憤,我們也得明白,文字乃是一時一地之所產生、所記錄的,不過一個人彼時的所思所想。也許文章完成後,他的情緒早已變化,對一棵樹的氣惱和對某種天氣的膜拜,都如空中流雲,瞬間結成一個形象,之前本無,之後仍然是無。
記下文章的寫作日子是有意義的。它明確無誤地告訴讀者,此文論說南北都市或五香牛肉等等,其中的觀點,固有多年的積累,代表他比較恒久的趣味和見識,也有不少情緒下的偏見。朱自清在連日苦悶中夜觀荷塘,他需要安慰,月色和荷葉也真的成為他的安慰,所以眼中的一切,無不嫵媚如通情達理的女人。但你若去讀薑夔寫荷花叢中之遊的那首念奴嬌詞的小序,他對荷花的要求便沒有那麼多。荷塘曆曆本色,他身處其中,自有其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