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的心中都有黑暗。即使隻為了映出光明的存在,黑暗也是必需的。從曾子的日三省乎吾身,到宋儒的滅人欲,到清人的“滅心中賊”,到幾十年前的“靈魂深處鬧革命”和“狠鬥私字一閃念”,到虔信者的懺悔告解,人類以種種名義與心中的黑暗搏鬥,追求純粹。聖者的境界我們不得而知,在禪宗的例子裏,似乎大多數人直到大限將臨才完成解脫,他們縱有所感,也來不及傳之後人,我們隻能讀著一個又一個充滿哲思的故事,恍若站在雪地裏,從黃昏到黎明,凝望著窗口的燈光,滿懷希望和欽仰。
畢竟這是一個凡夫俗子的世界。神聖也隻是凡夫俗子的神聖。
偉大的人一如既往地偉大,渺小的人一如既往地渺小,唯在吃飯穿衣睡覺上,他們沒有分別,因此可以互證,被認可為真實。
玄武門之變,李世民殺兄滅弟。雖然事出無奈,不得不發,他對世人如何看待此事,終是忐忑。等到破了規矩,得窺國史,他才鬆了口氣。事情固然白紙黑字地記下了,但記錄的方式是他能接受的。時代往前,史官一定會秉持春秋筆法,褒貶分明;往後,沒有皇上恩準,史官根本不敢寫。唐太宗處在曆史的中間,我們不知道他是大度還是小氣。
元好問《論詩絕句》論潘嶽:
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複見為人。高情千古閑居賦,爭信安仁拜路塵。
其實,潘嶽並不像我們以為的那麼一塌糊塗。《閑居賦》,《秋興賦》,《悼亡詩》,都發自肺腑,《馬·督誄》,骨氣更是當今少見。而元好問對他這一點小小的俗,終究不肯放過。莫非古人的道德要求,果真比我們高很多麼?
第五大道
四十二街以上,到五十九街中央公園南門,這一段的第五大道,算是曼哈頓最闊綽、名氣最響的街道了。闊綽,係就街道兩邊的店鋪而言;名氣響,隻需看看一年四季遊客雲集的盛況。但周末有些上午,天氣並不壞,也能趕上一連幾條街人影寥落的情形。曼哈頓多高樓,街道卻不寬,隻有極少如公園大道者例外。如果以寬為標準,再和北京比,第五大道不過是一條大的胡同。好在無塵土飛揚,也沒有夏日到處亂晃的膀爺,和穿著大花褲衩子,手搖蒲扇的女人。第五大道是紐約的門麵,自然收拾得幹淨。好鋼用在刀刃上,市府清潔局對於不影響觀瞻的普通居民區,當和尚不忘定時撞鍾而已,哪怕你大風起而紙片和塑料袋滿地亂飛,收垃圾日一路行走,臭氣撲鼻。在第五大道,因為幹淨,不僅張皇四顧之際,五色雜錯,賞心悅目,仰天吸一口空氣,更是芳香嫋嫋,襲人欲醉。這香有花香,來自花店和大建築台階上陣容壯盛的盆花,有咖啡的苦香和糕餅的甜香,有街角餐車和餐館飄出的催人饑腸的膩香,有老舊的牆壁和門扇沁出的石頭和厚木的很難形容的蔫香,還有擦身而過的女人身上的香水之香—打扮優雅,笑語嫣然的女人,總是都市不可或缺的美景。我當年在四十街上班,午間散步,分向四個方向邁進,當然是向北最愉快,盡管稍覺擁擠和吵鬧了些。因為此一感覺的強烈,後來練習作韻文,一時口滑,便冒出“蘭麝香飄遊女袂”的句子,而下聯始終不能滿意,此亦好事不成雙的例子,不是文字有多難,是實際值得憶念的東西太少。
第五大道的街邊,近些年安設了有背靠,麵背轉折處為圓弧狀的長椅。鐵製,刷漆,極為光滑。公共場合尋常的長椅,不外乎兩種,另一種更多見的,椅麵椅背用木板釘成。有刷漆的,有不刷漆的。不刷漆的,經過日曬雨淋,木頭變色,由原來的淡黃或棕黃變為灰色,仍舊紋理清晰,看上去就很親切。這和水泥台階和花壇一樣。水泥摻了砂石,粗糙而不雅觀,但經年積久,顏色變深,生了黴苔,黴苔幹枯而作不均勻的黑色,廉價的水泥之物,便湊合著也能當石頭看,起碼不那麼刺目了。木椅直折,坐上去不如圓折的舒服,似乎人需挺直才對得起它。圓折的長椅,又那麼滑,遇上憊懶的,一坐上,不由自主地往下縮,一縮,便仿佛周末賴在自己家的沙發上,朦朦朧朧地看黑白電影了。但第五大道哪裏是可以縮在長椅上的地方,走累了坐下,也是時刻警覺,雙眼炯亮,向所有路過的人表明:不是有意長留於此,如在城樓上逍遙觀山景的,腳酸少歇,隨時準備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