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台酒奇特的自我表達能力,也許是推動神話敘事的另一類力量。有一則被不斷引用的傳說聲稱,在巴拿馬國際博覽會上,送展者故意打破酒壇,導致酒香四溢,引起參觀者的轟動。這個無法考證的傳說,後來居然跟前總理周恩來發生了重大關聯。民間講述者甚至宣稱,正是周恩來本人親自向送展者秘授了“碎壇傳香”的妙計。然而,在舉辦該博覽會的1915年間,周恩來還在天津南開中學念書,恐怕沒有機會指導那場愛國營銷活動。依據晚清和民國的統計資料,我們也沒有發現茅台酒因酒香四溢而被海外大量訂購的跡象。
茅台酒廠編撰的宣傳文本還進一步指出,該酒在1915年巴拿馬國際博覽會上獲得金獎,而這一殊榮已成茅台魅惑世人的價值支柱。但《看曆史》雜誌的記者調查發現,它當年僅獲得一枚普通的四等銀獎而已,同時獲獎的中國產品,其數量高達1211個,其中一等獎57個,榮譽獎章二等獎74個,三等金獎258個,四等銀獎337個,第五名銅獎258個,榮譽獎227個。而在如此眾多的中國產品之中,茅台並未實現“脫穎而出”的夢想,反而是山西汾酒和張裕葡萄酒,拿回了真正意義上的一等獎章。
茅台的現今地位,或許取決於首席廣告師周恩來的卓越努力。正是基於周的個人嗜好,茅台得以戰勝四大白酒之汾酒、西鳳和杜康,成為酒桌政治學中推動博弈、談判、和解與交易的最高液體。酒量據說深不可測的周恩來,利用茅台款待外國賓客,展開酒桌微笑外交,風度翩然,開創本朝酒桌政治的偉大先河。周恩來用茅台款待基辛格、尼克鬆和田中角榮的照片,成為茅台外交的強硬證據,被廣泛引用於各種曆史記憶文獻之中,令周氏外交散發出持久綿長的香氣。
不僅如此,周恩來還向本國高官和藝術家大力舉薦這一美酒。嗜酒如命的水墨畫家傅抱石應召進京,繪製《江山如此多嬌》。在全國大饑荒的緊迫形勢下,周下令向傅抱石每日提供一瓶茅台,為上下攀爬的艱苦作畫提供酒精動力。按照這種喝法計算,傅抱石在長達四個月的製畫期間,當飲入120瓶左右的茅台;而按今天頂級茅台3000元一瓶的價格計算,其總價約為36萬元;再按1959年茅台每瓶105萬元的當下拍賣價,傅抱石當年所飲之費,已達1.26億元。這完全可以被視為該畫的皇家報酬。高懸於人民大會堂二樓前廳的《江山如此多嬌》,要是在現今加以拍賣,或許有望達到20億的天價,足以抵消抱石先生所飲茅台的拍賣總額。茅台酒催化的藝術價值,正在成為整個神話敘事中最令人咋舌的部分。
“茅台”被選擇成為一種特殊的政治符號。在舊帝國晚期,它是一種民族指數,用以表達農業文明進化的深度;在毛周時代,它是權力指數,用來衡量飲者地位及特權的高度;而隨著“中國模式”的消費時代的降臨,它演化為貪腐指數,用以測量官場和商界“親密合作”的廣度。茅台酒的這種語義變遷,正是中國社會演化的一個側影。
茅台神話催生了所謂“茅學”的誕生。這種“學問”被用以專門製造、捍衛和傳播這種酒品神話,並跟製造商和經銷商構成緊密的聯盟。那些熱情編織的歌德文字,過去曾在皇帝身上大範圍運用,而今卻成為一種關於酒品的隆重讚詞。所有這些神話都隻有一個目的,就是不斷推升茅台的價格,把它變成中國最昂貴的飲品。但這場價格泡沫的狂飆,卻無法改善貴州民眾的貧困生活。
一個世紀以來,每市斤釀造原料僅需2.4斤高粱和2.6斤小麥的茅台,其價格劇升了數百倍之多,2010年已漲至每瓶千元以上,隻是在市場上大量湧現的茅台,八成都是仿冒的贗品。而奇怪的是,一方麵它被中國人狂熱地品嚐和收藏,另一方麵,這一據說跟蘇格蘭威士忌、法國科涅克白蘭地齊名的三大蒸餾酒之一,卻始終沒有被西方人接納,成為其日常生活的必備飲品。這情形跟景德鎮瓷器、江南絲綢、鬆江棉布和徽閩茶葉的遭遇,截然不同。後者曾經是歐洲市場上最受青睞的器物。茅台酒的全球化計劃,麵對著堅固的口味壁壘。追求含蓄風格的西方人,似乎並不喜歡這種香氣濃烈的飲料。而茅台酒的自產自銷,加劇了它的“土產”特征。最終,越過一個世紀的“巴拿馬金獎”之夢,茅台酒大步退縮,成了孤芳自賞的文化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