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對於自己的功績常是帶上一重放大鏡。他不單是隻看到這個東西,瞧不見春天的花草和街上的美女,他簡直是攢到他的對象裏麵去了。也可說他太走近他的對象,冷不防地給他的對象一口吞下。近代人是成功的科學家,可是我們此刻個個都做了機械的奴隸,這件事聰明的Samuel Butler[7]六十年前已經屈指算出,在他的傑作《虛無鄉》(Erewhon)裏慨然言之矣。崇拜偶像的上古人自己做出偶像來跟自己打麻煩,我們這班聰明的,知道科學的人們都覺得那班老實人真可笑,然而我們費盡心機發明出機械,此刻它們翻臉無情,踏著鐵輪來蹂躪我們了。後之視今,猶今之視昔,真不知道將來的人們對於我們的機械會作何感想,這是假設機械沒有將人類弄得覆滅,人生這幕喜劇的悲劇還繼續演著的話。總之,人生是多方麵的,成功的人將自己的十分之九殺死,為的是要讓那一方麵盡量發展,結果是尾大不掉,雖生猶死,失掉了人性,變做世上一兩件極微小的事物的祭品了。
世界裏什麼事一達到圓滿的地位就是死刑的宣告。人們一切的癡望也是如此,心願當真實現時一定不如蘊在心頭時那麼可喜。一件美的東西的告成就是一個幻覺的破滅,一場好夢的勾銷。若使我們在世上無往而不如意,恐怕我們會煩悶得自殺了。逍遙自在的神仙的確是比監獄中終身監禁的犯人還苦得多。閉在黑暗房裏的囚犯還能做些夢消遣,神仙們什麼事一想立刻就成功,簡直沒有做夢的可能了。所以失敗是幻夢的保守者,悵惘是夢的結晶,是最愉快的,灑下甘露的情緒。我們做人無非為著多做些依依的心懷,才能逃開現實的壓迫,剩些青春的想頭,來滋潤這將幹枯的心靈。成功的人們勞碌一生最後的收獲是一個空虛,一種極無聊賴的感覺,厭倦於一切的胸懷。在這本無目的的人生裏,若使我們一定要找一個目的來磨折自己,那麼最好的目的是製做“空持羅帶,回首恨依依”的心境。
(原載1930年5月26日《駱駝草》第3期,署名秋心)
[1]五代南唐後主李煜《臨江仙》一詞的末二句。
[2]可能指美國著名政治活動家、科學家富蘭克林(1706—1790)。
[3]今譯名《愛麗絲漫遊奇境記》,世界最流行的童話之一。作者卡羅爾(Lewis Carroll 1832—1898),英國數學家,原名C.L.道奇森,以卡羅爾為筆名寫作童話。
[4]因希臘神話裏的命運之神堤喀(Tyche)為女性,後混同於羅馬宗教信奉的司掌時運的女神福爾圖娜(Fortuna)。
[5]丁尼生。
[6]《悼念》。丁尼生紀念他的好友詩人、散文家阿瑟·哈勒姆的挽歌集,被稱為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偉大詩作。丁尼生和哈勒姆是劍橋三一學院的同學,哈勒姆去世時僅二十二歲。
[7]勃特勒。下麵所述傑作《虛無鄉》,今譯《埃瑞洪》,意為烏托邦,即nowhere一詞的倒拚。此書為《格列佛遊記》之後著名的一部幻想遊記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