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北島老師。
在手機短信以及微博私信非常豐富的年代,給您寫這一封信,覺得除了節約的意義外,還有可展覽的價值。
日常生活裏,我不擅長和喜歡的作家聊天。
聊什麼呢?聊您作品裏的某個細節嗎?其實作為一個操持文字的人,那些經驗,我並不缺乏。寫東西多年,大抵也創造過幾枚打動人的詞句,也有被別人讚美的經驗。那,要聊困惑嗎?太多了,被遮蔽的,被虛構的,被誘惑的,活著,就是一個將自己的眼睛染灰的過程。
當世界變成黑白灰三種顏色,那麼,可說的話自然就多了起來。
黑色。您還記得您讓李少君從香港給我帶來的那冊香港牛津版的《青燈》嗎?我一直珍藏著,翻頁的時候,都小心。書名字叫作《青燈》,卻是黑色的硬皮裝,有黑色幽默的比喻感。
此書的大陸版本我曾經購買過二十冊送人,盡管您在牛津版裏說明了大陸版本的被刪節,但是,那個薄薄的冊子,還是讓我窺到您漢語存折裏的密碼。
是被您書裏的哪個詞語擊中了呢,大約是漂泊。而漂泊這個詞語,也隻有一個遠離家鄉並在某個島嶼上有過生存經驗的人,才能遇到。漂泊不止是一種姿勢或者狀態,是具體的食物和語言,是生存途徑中的尷尬和迷失,漂泊基本上距離失意很近,不然,何必自我放逐呢?
當初寄您的書給我的友人,我費盡了神思。為一本好書找到適合的讀者,這個中的趣味像是偷窺了一段戀愛一般,有著說不出的愉悅。但是也有審美差異的友人,交流時透露出他的不屑,覺得您的經曆那麼豐富,而寫出來的文字這麼平淡,缺少動人的元素。於是,我激動地和他爭執,模樣幼稚,彼時,我的態度強勢,嘲笑他的閱讀怪癖是被“黨”化教育慣壞了,仿佛閱讀任何東西都需要一個高大全的感動中國的人物來,不知道繁華落盡才有真淳來。為此,他又主動出示證據若幹,試圖扳回一局,奈何被我的審美潔癖壓抑。
如此搬弄我對您的讚美,並不是博取好感,而是試圖說明閱讀需要訓練。
那些隔著文字聽不到寫作者內心跳動聲音的讀者多數缺少最為基本的閱讀訓練,他們總是以為餓死在街頭的窮人是因為挑食所致。
爭執對於審美來說沒有藥效,我們的一生,即使你拚死努力也不過是隻能影響到很少的一部分人。然而,這已經足夠。我喜歡出現在你文字裏的每一個人,他們都有著讓人動容的形象,他們有的雖然已經離世多年,卻被你的文字救活,就那樣有了聲音和笑聲。我喜歡《青燈》裏的馮亦代先生,《藍房子》裏的艾倫金斯堡,以及《午夜之門》裏的行為藝術家X。
自然,更多的時候,北島老師,您寫了你自己,窘迫、不安、焦慮、委屈、掙紮、冷靜、旁觀、厭倦、歡喜、傷懷、疼痛、忍受……還可以再繼續排比下去,借助於您個體的經曆,在散文裏釋放了自己。
無疑,個體經曆的複雜可以重構自己的形象,在中國大陸的語境裏,“文革”期間被迫害的曆史差不多是一個光榮的證書,時不時地翻開來看,就相當於展示自己道德成績表。也不單單如此,哪怕是到了當下,“祖國的陌生人”這一詞也意味著時髦和資本。可是,散文寫作裏的北島沒有一絲一毫的優越感,有的,卻是世事看過的雲淡雲舒。
在您的新書《城門開》裏,我幾乎看完了您的前半生。當時,我正在北京東四環的某個院落裏小住,周末的時候會在後海附近閑走,有一日,在公交車上看到“三不老胡同”的字樣,狠不能大叫著讓公交車司機停車。
有那麼一瞬間,我看到您的童年,在那個小巷弄裏抬著頭,看著天上的某塊雲彩(UFO也說不定),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