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東山魁夷
天空青碧澄明,青色的岩石附近有一座清泉,泉水旁開著一朵高高的青色的花。他滿懷情愛,久久凝視著這朵青花。當他正想走近這朵花兒的時候,花兒突然搖動起來,改變了模樣。花瓣變成了青色的衣領,中間浮出了美麗的臉蛋兒——諾瓦利斯的小說《海因裏希·馮·奧夫特丁根》中愛和詩的象征就是這朵“青花”,決不是紅色或黃色。青是德國浪漫派的顏色。“青花”的世界貫穿著艾興多夫的思鄉詩,近來,又在海賽漂泊的姿影、裏爾克的悲歌、馬恩托尼奧·庫來格爾的世界裏顯示出來。青又是魏爾倫、馬拉美等法國象征派的顏色。梅特林克象征劇裏那位幸福的使者就是“青鳥”。
青是精神和孤獨、憧憬和鄉愁之色,它表現了悲哀和沉靜,傳達著痛苦心靈的不安和動蕩。青又是抑壓之色,它時時秘藏於內心深處,它是無法實現的願望之色。它帶有頹廢和死的誘惑的調子。
從“菩提樹”的歌聲震響的時候起,便是純粹的青青世界。“今夜又是不絕的黑暗,我兀立其中緊閉雙眼”。到了變調的時候,那青色更加深沉了。舒曼的曲集《歌輪》,從整個曲調來看,可以說是青色的旋律。
這些都是優美的懷鄉和憧憬之歌。這種鄉愁是針對什麼而發呢?正如馬恩在《魔山》中指出的那樣,這雖然說是生命之果,但它卻是來自死並召示死的東西;它是靈魂開放的豔麗的鮮花,但又是受到良心最後的判決而歸於消泯的對象。這個浪漫的世界,本應早該死滅,然而一看到比起市民社會來一般眾多的青年所一度經曆的道路,又覺得它似乎有著精神的活力。
要是從繪畫中尋求青青世界,首先應著眼於聖母瑪麗亞。畫麵上,她穿著漂亮的青色長袍,隻有青色才是聖母必須的顏色。想到喬托、西莫奈·馬爾提尼、菲力普·利皮、弗拉昂·安吉利科、波堤切利等人的作品,沒有一個例外。聖母畢竟是悲哀的象征嗎?抑或隻有承擔最深沉的悲哀的人,才能理解別人的悲哀,並給予慰藉。聖母的表情含著憂愁,那身青色的衣裳使得這愁影愈加深沉了。馬丁·施恩告爾、根拉德·維茨等人的聖母像,一律穿著青色的上衣,而科隆派的修台封·洛荷那的聖母像,大多全身都裹著青衣。克拉那赫、格呂內瓦爾德的作品裏漂溢著夜、薄明和神秘的世界。它是精神,不是感覺;是表現,不是描寫。對於南方的官能來說,哥特式的精神支配也可以說是長存的“青青世界”。這股潮流雖然改變了些形狀,卻仍可以看出它是經過德國浪漫派一直發展到表現派的。德國浪漫派的卡斯帕·達維德·弗裏德裏希的《海邊修道僧》,畫著微明的天空上有顆星星,海邊一個小小的修道僧,除此之外,大半個畫麵都是深藍色的海洋。勃克林喜歡用青色,這種冷色適合表現他的世界,描繪怪奇幻想的《戲浪》、《特裏頓與奈洛斯》等作品,都有著深藍明淨的海色。《夏日》海水浴風景畫麵上的天空和流動的海水的青色,均含蘊著北方的憂愁。談到表現派,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在慕尼黑興起的“藍衣騎士”運動,及其領袖弗朗茨·馬爾克的代表作《青馬之塔》,這些作品中的青色意味著精神的表現,象征著非感覺描寫的世界。
然而,表現青色世界最深沉最優美的畫家當數畢加索。一九O一年末期,滲透在畢加索作品中的青色,忽然都變成清一色的調子。貧窮的母親,受著命運折磨的妓女,瞎子乞丐,這些悲慘的形象都在青色的格調中表現得非常有力。隻有青色才能如此深刻感人地表現出那種悲傷、絕望和忍從的情態。再來看看作為那個時代主要題材的母子畫吧,所有作品不都是充滿悲哀的瑪麗亞嗎?還有,那位孱弱的老乞丐不正使人想起哥特式的雕刻來嗎?對於一切都務必求其徹底的畢加索,敏銳而深刻地挖掘了這個青色的世界,但他並不長期沉溺在這個世界。
他舍棄了黑夜的世界,去迎接“紅色時代”的曙光。畢加索的變化使人想到西班牙人的特質,他們的血液中流貫著南方的熱情、北方的精神以及異教徒的魁力相混合的東西。他們的表現方法是多種多樣的。
描寫同樣的青色的夜空,凡·高愛在充滿激情的空中繪上閃著可怕光芒的星辰,而盧梭和庫勒的作品,卻常常可以看到洋溢著樸素的詩情的夜空漂浮著一輪月亮。
抽象繪畫大多有意識加強色調的明麗、光彩和色相的心理意義,所以不少作品都能很好運用各種青色本身所具有的特征。其中,桑吉的《貝爾格馬斯克》,舒耐德的《構圖》就是最好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