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漢學家的歸納手續不是完全被動的,是很能用“假設”的。這是他們和朱子大不相同之處。他們所以能舉例作證,正因為他們觀察了一些個體的例之後,腦中先已有了一種假設的通則,然後用這通則所包含的例來證同類的例。他們實際上是用個體的例來證個體的例,精神上實在是把這些個體的例所代表的通則,演繹出來。故他們的方法是歸納和演繹同時並用的科學方法。如上文所舉的第一件事,顧炎武研究了許多例,得了“凡義字古音皆讀為我”的通則。這是歸納。後來他遇著“無偏無頗,遵王之義”,一個例,就用這個通則來解釋他,說這個義字古音讀為我,故能與頗字協韻。這是通則的應用,是演繹法。既是一條通則,應該總括一切“義”字,故必須舉出這條“義讀為我”的例,來證明這條“假設”的確是一條通則。印度因明學的三支,有了“喻體”(大前提),還要加上一個“喻依”(例),就是這個道理。
五
我現在且舉幾個最精密的長例來表示漢學家的科學方法。清代漢學的成績,要算文字學的音韻一部分為最大,故我先舉錢大昕考定古今音變遷的一條例。錢氏於古音學上有兩大發明,一是“古無輕唇音”,一是“古無舌頭舌上之分”。前一條我已引在我的《中國哲學史大綱》裏了。現在且舉他的“古無舌頭舌上之分”一條。舌上的音如北方人讀“知”、“徹”、“澄”三組的字都是舌上音。舌頭音為“端”、“透”、“定”三組的字(西文的DT兩母的字)。錢氏發明現讀舌上音的字古音都讀舌頭的音。他舉的例如下:
(1)《說文》,“衝讀若動”。“惟予衝人”,《釋文》“直忠切”。古讀直如特,衝子猶童子也。字母家不識古音,讀衝為蟲,不知古讀蟲亦如同也。《詩》“蘊隆蟲蟲”,《釋文》“直忠反”;徐,“徒冬反”。《爾雅》作爞爞,郭,“都冬反”。《韓詩》作烔,音徒冬反。是蟲與同,音不異。
(2)古音中如得。《三倉》雲,“中,得也”。《史記·封禪書》“康後與王不相中”;《周勃傳》“子勝之尚公主,不相中”。小司馬皆訓為得。
(3)古音陟如得。《周禮》“太卜掌三夢之法……三曰鹹陟”。注,“陟之言得也,讀如王德翟人之德”。
(4)古音趙如。《詩》“其鎛斯趙”,《釋文》,“徒了反”。《周禮·考工記》注引此作“其鎛斯”,大了反。《荀子》楊倞注,“趙讀為掉”。
(5)古音直如特。《詩》“實惟我特”,《釋文》,“《韓詩》作直,雲相當值也”。《檀弓》“行並植於晉國”,注,“植或為特”。《王製》“天子犆”,《釋文》“犆音特”。
(6)古音竹如篤。《詩》“綠竹猗猗”,《釋文》“《韓詩》作,音徒沃反”,與篤音相近,皆舌音也。篤竹並從竹得聲。《論語》“君子篤於親”,《汗簡》雲,“古文作竺”。“篤不忘”,《釋文》“本又作竺”。《釋詁》,“竺,厚也”,《釋文》“本又作篤”。《漢書·西域傳》,“無雷國北與捐毒接”,師古曰,“捐毒即身毒,天毒也”。《張騫傳》,“吾賈人轉市之身毒國”,鄧展曰,“毒音督”,李奇曰,“一名天竺”。《後漢書·杜篤傳》,“摧天督”,注,“即天竺國”。然則竺,篤,毒,督,四字同音。
(7)古讀豬如都。《檀弓》“洿其宮而豬焉”,注,“豬,都也,南方謂都為豬”。,“大野既豬”,《史記》作既都。“榮波既豬”,《周禮注》引作“榮播既都”。
(8)古讀追如堆。《郊特牲》,“母追”,《釋文》“多雷反”。枚乘《七發》,“逾岸出追”,李善注,“追古堆字”。
(9)古讀倬如菿。《詩》“倬彼甫田”,《韓詩》作菿。
(10)古讀棖如棠。孔子弟子申棖,《史記》作申棠……因棖有棠音,可悟古讀“長”丁丈切,與黨音相似,正是音和,非類隔。
(11)古讀池如沱。《詩》“滮池北流”,《說文》引作“滮沱”。《周禮》職方氏,“並州,其川虖池”;《禮記》“晉人將有事於河,必先有事於惡池”,即滮沱之異文。
(12)古讀廛如壇。《周禮》廛人,注,“故書廛為壇,杜子春讀壇為廛”。“載師以廛裏任國中之地”,注,“故書廛或為壇,司農讀為廛”。
(13)古讀秩如。“平秩東作”,《說文》引作,從豐,弟聲。……凡從失之字,如跌,迭,瓞,蛈,,皆讀舌音,則秩亦有迭音可信也。
(14)侄娣本雙聲字。《公羊·釋文》“侄,大結反,娣,大計反”,此古音也。《廣韻》,侄有“徒結”、“直一”兩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