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開放30年,很多人富了,很多人也沒富,日子越過越緊吧,過不下去了,政府出麵管了,給點救濟金,天冷了發一床棉被,過年了,發給一瓶子食用調和油。
有一天,去新豐的溫泉山莊開會,在車上聽一專家說:在國外,食用調和油是生物油,隻給機器用,人是不吃的。
一句話,就讓我想起了在鄉下一個吃食用調和油的人。
他是一個人,一個男人,一個不幸的人,一個常人。
他有自己的故事,比如在小的時候,是很受母親器重的,他的麵相端莊,據說這麵相的人長大了,是可以當官的。他長大了,什麼官也沒做,在灶堂裏忙活,開始胡子像灶灰,接著臉像灶灰,後來眼睛裏也似乎進了灶灰,一張臉,不說話,就像年畫裏的雷公。他也無心講究,種田種地,一天又一天,哥哥娶親了,搬走了,母親操心了幾年,還沒看到什麼希望,命就被病拖走了,小弟在周圍街鎮折騰了幾回,感覺沒希望出入頭地,也離家出走,到廣東做工去了。
五年不到,家裏又一次滄海桑田。有了侄子,嫂子死了。小弟從廣東回來了很多趟,最後一趟不走了,拎著一瓶農藥一包煙,跟生命永別了。
他瘋了。
開始罵鄰居,然後罵小孩,最後,走到哪,嘴裏都念念有詞。
他是一個臉黑黑的青年,也是一個很壯實的青年,自家裏接二連三地發生不幸,他虛脫了,走路像一個影子在移動,黑臉也淡了,灰白了,胡子亂糟糟的,很多時候都淌著口水。他不知道自己有什麼不妥,他隻是比以往更匆匆忙忙地出出進進。即使是半夜,他也會在門口走來走去。月光很好,風光依舊,可人不再如同當初那般灑脫。他拿一個杉木棒,立在月光裏,很陰沉,灰黃的眼睛睜得很大,像一個受傷的士兵在與黑夜對峙。
一隻狗叫,他不動。
一村狗叫,他還是不動。
有人叫了,他瘋了一樣跑起來,他的房子著火了,三間房,燒成了一間。
旁人幫他救火,他卻十分漠然,或者說十分冷靜,有條不紊地把火裏沒燒盡的東西揀出來。
家被火燒了之後,他平靜了許多,逐漸不去責怪鄰居,也不在嫉妒人家的孩子,而是逐漸回歸到正常,開始種菜,養幾隻鴨,養幾隻狗,甚至還養過一條大黑牛。
他的鴨子經常散落在田野裏,他就經常一個人蹲在田野裏,看著熟悉的村莊。春暖花開,他一個人麵對春天,他的狗經常跟在他身後,狗眼裏有眼屎,背腹上肋條棱棱根根可數,但狗不會嫌家窮,一直跟在他身邊不離不棄。他一個人進進出出,經常饑一頓飽一頓,越來越弱不禁風。村裏人偶爾會跟他說話,他卻言語越來越遲鈍,回話前,總是不放心地看對方幾眼。他原來以為美好的世界,現在騙了他,兄弟騙了他,身邊的人騙了他,但無論誰騙他,他現在得活下來,絕望也罷,病也罷,餓也罷,辛苦勞碌也罷,寂寞也罷,無論怎樣,他要活著。
他知道自己為什麼活著,他不能死,死了,就死在人家的白眼裏了,那些閑言碎語,就永遠擱在了他家門口。他需要看到人,看到人的眼光,看到那些或和善或懷疑或譏諷的表情。他覺得活著,就是一種證明,證明他還活得起。
半夜,他的燈還亮著。
這不是希望,那殘磚破瓦裏漏出的燈光,讓人心生疑惑:這個冬天他是否支持得住?他會不會在一個沒有人知道的時候離開?那燈光像一種無聲地訴說,把夜撕了一個口子,讓人驚心動魄。
他一個人生活著。
他與世無爭地生活著。
鄉村越來越空,空到白天都難見人影,他仍是守著他的小屋,種著地,養著雞鴨,伴著狗,放著牛,衣裳襤褸,對生卻依然不舍不棄。
他似乎從悲哀中走出來,像一塊石頭,越來越適合這裏。
他變得不在乎這個世界,不在乎得失遺憾,開始享受悠閑,然而,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關注他,從衣食住行,都給他幫助。甚至有人動員他去鄉裏的敬老院,跟其他年老體弱的人在一起生活。他不願意,他立在他的屋門口,灰黃的眼睛裏布滿血絲,睜得大大地,讓人想起牛,跟絕望做鬥爭的牛。
他留了下來,一個人種田種地,默默無聞地進進出出,看起來無牽無掛,像一種傳說。
在鄉下,那些默默無聞的鄉親,像他一樣,經曆滄桑巨變,又活得那麼的波瀾不驚,是那麼平庸,又是那麼親切,像泥土,吸收了那麼多的眼淚,卻依然那麼平常。正是因為這樣,因為這麼多的平常人,鄉村一直無比的悲情,也一直無比的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