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一直在變,這一次是巨變,或者是劇變。因為變得很突然,變得很徹底。六七八九十月,五個月裏,廣州都在挖挖補補,粉粉刷刷,改改建建。出門,路邊的建築搭了鋼鐵腳手架,圍上了安全網,工人如工匠,在給每一座計劃內的建築美容。美容給人帶來愉悅,但同時有個副作用,就是帶來不真實的感覺。而道路上,剛鋪了瀝青,沒過幾天又掀開了,在路中間築出一道圍牆,塑料板上噴上了“挖沙井”幾個字,噴得歪歪扭扭,像幾條碩大的毛毛蟲。人行道上也在施工,無論先前的地麵磚有多好,一概掀掉,換上一麵噴紅了水泥磚條,使這路看上去,盡量像紅地毯。騎自行車的,推著自行車蹦蹦跳跳,自行車不是自行車,像不聽話的小叫驢了。走路繞著彎兒,不僅注意腳下是否有坎坷,還要防著上麵掉磚頭或鋼管。路上的車經常排成鋼鐵洪流,把清晨陽光裏的城市或暮靄裏燈光中的城市都裝飾得十分擁擠。很多次我坐著公交車被塞在路上,當一車的人都麵無表情地麵對著車窗玻璃時,我想,如果這城市的車道再多出兩個來,或許就有了康莊大道的氣象。可是,從機場路,從三遠裏大道,到環市路,到天河路,很多大路,對廣州來說都像一條雞腸子。廣州不是小雞,可又有一副雞腸子,滑稽嗎?可又是現實。在這說了很多年的國際大都市裏,為了交通便利,得像京城學習汽車限行,是進步?還是權宜之計?不得而知。
坐在寫字樓裏,透過落地玻璃窗看到的,是爛尾樓的裝修,是高架橋上塞成一條龍的車流,是孤立的又站成一線的建築,當然,越過建築的垛頂,可以看到白雲山。晴天的白雲山被霧裹著,這讓我對它充滿同情,它每天幾乎都是灰頭土臉的、疲憊的和模糊的。或者這隻是空氣中浮塵太多,影響了視覺。有一段時間,我經常坐車經過下塘西路,可以看到路邊的樹和青翠安靜的白雲山,跟從遠方看截然不同。下了車,一個人挨著山腳走,看看牆裏的草木,眼光從山坡的灌木爬到山頂的天空,心便靜了很多,仿佛所有來自生活的哀怨都得到了清洗,不再為得失而耿耿於懷。白雲山是有靈性的,即使無數次看起來灰頭土臉,那隻是距離的原因,是我們人的原因,不是白雲山的本來麵目。去白雲山,我隻是偶爾為之。更多的是站在白雲山之外,在世俗中倦累了,或者在爾虞我詐的利益鬥爭中煩躁了,才會轉向山林,向隱士或閑人看齊。他們雖然生活不富足,但他們的身體,他們的心靈,卻是與山野花草煙雲相伴的,他們因放下欲望而獲得心靈的圓滿。我不認為這是一種境界,這是一種選擇,是從心的選擇,是忽視物質的,但一樣可以享受到快樂。這個時候,我會想到那個在書本裏叫家鄉地方,那裏物質貧乏,但不缺少快樂。我們來廣州,也不是為尋找快樂,是為尋找更多的物質。自己在物化,我知道結果不一定很好,但我無能為力去修改和對抗。
“亞運會”開幕進入倒計時,裝修終於停了下來,這個城市似乎安靜了很多。而從路上看兩邊,也覺得這個城市有了一些冠冕堂皇的氣息。原來的一些臨街建築拆掉了,有的改作了路,有的改作了綠化用地,使行走的目光有了一個可以停留休息的地方。我希望這不是應景,等到節日一過,一切又被世俗的力量拉回原樣。我們可以容忍城市改造過程中帶來的不便,但拒絕重複的折騰。也許廣州不是我的,但作為一個過客,更希望感受到廣州的繁華,廣州的人性和廣州人對生活品質的追求。城市是利益驅動的,我們一直設想給城市注入文化,可看起來,是不成功的。城市正在現代化,現代化正在鋼鐵化,鋼鐵化正在模式化,模式化正在標準化,於是,建築開始複製,沒有個性,沒有創新,沒有人性,實用為上,在追求利益最大化的時候,我們開始煎熬、焦慮和糾結。我們的領導、專家開始思變,開始將文化提升了起來。而讓一個城市變得有文化,無異於在人類的心靈上再造一座城。這是一個艱巨的任務,卻令人充滿希望,充滿使命感。在這一個時刻,我們太需要文化來浸潤我們的靈魂了!當我看到雕塑公園的巨型雕塑,看到褚紅色的南越王墓,看到巷子深處的六榕寺,我覺得仍然缺乏一個空間,缺乏一個巨大的文化磁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