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還是一彎的時候,我就注意到它了。
每次下班回來,從鄰居家把孩子抱回來,摟在懷裏,走完走廊,心安下來,開了門,回到那個空中之巢,做上飯,又摟上孩子出門,去樓下的超市買菜。走在暮晚的街上,看沿著廣場環繞成一圈的高樓大廈,就看到了半空中的月半彎。我告訴背上的孩子,那是月亮。孩子說,月亮。有些時候,我故意問他,那是什麼?孩子回答:月亮。我心安下來,孩子即使離開了可以恣意欣賞月亮的的家鄉,到了很難見到月亮的城裏,對月亮還是有印象,這讓我感動。孩子三歲多一點點,剛適應城市的生活節奏,適應在幼兒園的生活,適應跟陌生人打交道,完成這些之後,孩子整整瘦了一圈,圓圓的大腦袋成了現在的蘿卜頭,還經常拖著兩條鼻涕,讓我本來就奔波得焦急的內心裏蕩漾起無數的憂傷。但我又沒有辦法,所有農民工的孩子都像他一樣,在家鄉呆一陣,在異鄉呆一陣,在農村呆一陣,在城市呆一陣,被奶奶嗬護一下,又離開他們,進城接受陌生環境的洗禮。每次早上把他送進幼兒園,我的心就被自己的無情震動一下,我在忙什麼?為什麼忙?生活就這樣無休無止地沒有目標?想起這些,我就十分迷惘,總覺得我對不住孩子。他那麼小,就被父母像皮球一樣扔來扔去,雖然留守兒童已成了這個時代的特征,但真實麵對的時候,那種感覺就是像在每天都在跟生命道別一樣殘忍。孩子似乎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進了超市,自己挑一部推車,然後要我抱進去,讓我推著他,在望著琳琅滿目的商品時,忘記自己還饑腸轆轆。而買好菜,哄著孩子,往往忘了天上還有一彎月亮。
這個月的月亮格外明亮。廣州搞亞運會,工地停止施工,裝修停止施工,道上車輛單雙號輪流出行,煙霧灰塵減少了很多,城市被裝扮一新,如果不是住客,還會產生錯覺,廣州真是變了大樣了。新的道,粉的牆,鮮明的宣傳畫,屋頂上,還有仿古的琉璃屋簷。而知道底細的,明白那嶄新的牆皮裏,蒙著的是舊牆,屋頂上仿古琉璃屋簷是黃色塑料製成的。本來做宣傳用的宣傳畫,這回卻很真實,廣州正在舉辦亞運會,亞運會正在改變一個城市的外表。每次經過那些煥然一新的建築時,我告訴自己,這是真實的,不是皇帝的新衣。抬頭看看,天藍了,就是往常腥臭的天河水,現在也清潔了很多,可以看出水質的變化。我們曾經付出過一點代價,比如忍受裝修城市時帶來的噪音,忍受塞車帶來的煩躁。經過煎熬之後,現在的城市,新的模樣,新的天空,新的常識,又讓我們習慣下來。我佩服我們巨大的消化能量,無論怎樣大的變化,隻要成為現實,我們就能接受下來。我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無言的憤怒。究竟是我們太卑微,現實太強大,讓我們隻能選擇臣服,還是我們這一代人已習慣了別人的驕傲,習慣了隨遇而安。
我會偶爾想一想這些看似無聊的問題,然後立馬忘了。我每天都會在睡覺之前把一天的記憶歸零,把快樂的不快樂的都通通忘掉,然後輕鬆睡覺,等待鬧鍾響起,太陽升起,然後像昨天一樣重複今天。我們通常擔心新的一天會有意想不到的變化,例如被辭退,例如違規罰款,例如回家的車半路拋錨,例如被派遣去外地出差。有很多的擔心,但隻要睜開眼睛,這些擔心就不複存在。人走上社會,細微的變化每天都在發生,人在悄悄地老去,城市在悄悄地擴大,人際關係也在變化,隻要自己有一些堅持,每一次變化都有驚無險。少一點利欲之心,多一點阿Q精神,少一點算計,多一點擔當,前世的姻緣,這一世的報應,該來的總會該來,敞開心懷,苦一點忍一忍,悲一點忍一忍,不痛快的時候抽一支煙,沒什麼大不了,幸福就是那麼平常,不幸也大同小異,既然這樣,還有什麼放不下呢?我問問自己,自己能不能這麼瀟灑?我卻不敢回答,我已經不是自己一個人,我有家,有家鄉和異鄉,有父母和孩子,我要對他們承擔責任,我已經被分割,我不知道那一塊屬於我自己了。我已經明白,我需要承擔,敢於擔當,我的人生已經沒有機會選擇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