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料到父親有這個想法,六十幾歲了,在從沒有人養過羊的湘南養羊。
湘南不缺草,缺的是經驗。
父親跟一幫鄰居坐在門前,他們都看著我。我知道他們看著我的用意,如果我同意,我就得為父親出買種羊的錢,並且支持他養下去。我看看父親,父親也確實對養羊的生活充滿向往,有條不紊地說著他的放羊計劃。我覺得養幾隻羊可以,就當像城裏人養寵物。父親不樂意,說要養,就養一堆,漫山遍野地跑,形成規模,才能賺到錢。
當然,一說到錢,我就有些心驚肉跳。
這麼多年,我們都在談著錢,現在,很多的親情裏,也開始夾雜錢味兒。錢讓我們每個人都充滿唳氣,在欲望裏張牙舞爪,在現實裏又沒有安全感。社會急功近利,形成旋渦,我的鄉村在旋渦最遠的邊緣,現在看起來,我的鄉親已經無力自救,要想方設法衝人這旋渦裏。結局未必也是壞的,但是,我仍然放心不下,一旦進入旋渦,沒有經曆市場化洗禮的鄉親是否可以把持住初衷,保持住本質?錢沒有顏色,而賺錢的心思卻是花花綠綠五顏六色的。我們千奇百怪,社會千奇百怪,很多時候,弄得我不知道相信誰了。
父親養羊當然是一種嚐試,我應該支持。
他們在說某某村的某某養了羊,有一次羊還跑到我們村來了,看上去長得很好。對門的鄰居有點惋惜地說:你看到了怎麼不告訴我?我抓回來了殺了他的羊吃。說見到羊的青年說:你抓得到那羊?那羊跑得好快,又是黑的,跑上山跟石頭一樣,分都分不清了。
我們坐的空地對麵就是山,三四裏遠,一片綠色。山上的草豐盛,清明節祭祖上去的時候,草長得高過肩膀了。原來的山路也被草侵占,隻依稀剩下路的痕跡,我們憑著記憶進去,也時常是走投無路,站在草裏張望,定了方向,也不一定有路。父親當時還在感歎,一年不上山,路就荒成了懲樣,拔都拔不開了。而我們後麵的山依然,除了被草圍蔽的石板路,其他的小路都已經遺失幹淨。山正在回歸原始,大地正在荒涼。我看看父親,六十幾歲的人,怎麼還要養羊呢?
村裏的老人或許還在種地,一個是生活慣性,種了一輩子的地,停不下來,還習慣性的往田地裏走;一種是迫於無奈,年輕人都到廣東廣西搞錢去了,留在村裏的老人不種,這些地就得拋荒。有關部門見了這形勢,也嚐試各種辦法,讓拋荒的地複耕。但大多數人家無動於衷,糧食不值錢,種一年的田,除了種子化肥農藥錢,還虧人工錢。老人們種一點,也僅僅是做口糧。做農的還買米吃,父親覺得是不務正業,或者是人品不行,輕慢了田地,要遭天譴的。
他們在一起,沐浴著初夏的陽光,覺得熱了,鄰居還把衣服脫了。做了一輩子農民,原來紫銅樣的皮膚,現在已經被歲月漂白了,鬆弛了,還長了一片一片的褐斑。我問是不是病了?鄰居大聲說:是什麼病?是屍斑!離天的日子遠,離地的日子近了!另一個鄰居張了張嘴納悶,張了半天嘴,最後也沒搭上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