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給我糖吃的人(1 / 2)

人懷舊的時候,就會回到從前。我一回到從前的時候,我就想起老嶽。當然,到現在,我都不知道他到底是姓嶽,還是姓樂。這已經無關緊要。想想,太陽火辣火燒的六月,誰會在鄉村的小路上冒著烈烈陽光走村訪戶?走村訪戶隻為一點破銅爛鐵,挑著一挑貨郎擔吆喝,進了村,在我家堂屋裏坐下來,跟各位鄉親交談,對那些伸手到貨郎擔糖櫃裏的手視而不見的人,我們隻想著老嶽。喜歡老嶽的人,有半塊爛鐵也為他留著。久了不見,偶爾還會念叨。

老嶽是個老人,正兒八經的老人。赤色的皮膚,像脆紙兒,無論是在太陽下,還是在燈光下,都會昭示出風吹雨打日曬的效果。他一直不穿上衣,光著胳膊,裸著背,不懼怕烈日當空。當然,令我敬佩的是他無論是你拿東西來換物品,還是你趁他跟別人誇誇其談滔滔不絕的時候偷他的東西,他不發現,他照樣眉飛色舞;他發現,他一樣眉飛色舞,隻是伸出手,輕輕地把他的糖箱子給關上。如果你偷,他也毫不在乎,把偷東西的事情公之於眾後,還抓出一把糖來嘻嘻笑著分給大家的,十裏八鄉隻有一個老嶽能做到。

我記住老嶽的,不是因為他的糖。

鄉下的糖,不是想象中那般豪華。裸的,沒有任何的包裝。

鄉下的糖,完全是純手工做的,形狀像田螺。

迄今為止,我都不知道有不有模具。

我想,單憑手工搓出田螺形狀的蔗糖,已經是一門很高深的手藝。但這些到現在已經無關緊要,讓人懷念的是,嶽老先生的糖甜且脆,嘎蹦一聲,甜味即讓味覺複蘇。那些炎炎夏日,村裏人惟一期盼的就是,老嶽先生的拔浪鼓在村門口響起來。

然而,讓我記住他的不是這些,甚至跟他的糖沒有關係。

在他的必經之地,我們家有一塊責任田,田地,對於一個傳統農民來說,種好田才不會挨餓。

種好田,就是作為農民一年光景裏最為重要的事務。作為農家子弟,我讀書不努力,父親罰我的,就是跟他一起種田。種田是一種考驗,對我來說,更是一種教育和鞭策,讀書不努力,就汗滴禾下土。人在烈日下,腳在稻田裏,每時每刻,都在重複著拜天拜地的姿勢。那種姿勢,不是隨意性的,而是根據插禾的左右行距間距,有序地編織一塊田畝的春種秋播。我進田野的時候,不足十三歲,但父親已經認為我可以獨當一麵,或者,他僅僅是懲罰我。站到水田中央,在天與地之間,才知道,這塊大地,非想象中那麼可以輕易經營的。當我在烈日中把秧苗插的不成規矩之時,父親越過好幾個人,咚咚咚地跑到我身邊,對著我的腦袋扣下一爆栗,把戴在頭上的鬥笠敲出一個窟窿後,才告訴我,怎麼把雙腳擺好,怎麼移動,把秧插出一個條理來。當時,我是頭上爆痛,欲哭無淚。而一邊是鄉村的規矩:不依規矩,不成方圓。為了成方圓,我隻有忍了父親那一不拘輕重的敲擊,然後眼含淚花,默默地去插秧。

然而讓我記住的是老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