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狗的生活(1 / 2)

我經常見到狗。在小區的路上,老人牽著卷毛的黃狗,一瘦長條,時前時後,無論前後,隻要停下來,就很認真地埋頭嗅地上的氣味,很著迷的樣子,像是在尋找、驗證某種假設與猜想。小區的長椅子上,也經常可以看到穿著牛仔短褲、披著灰色披肩的已婚年輕女人,一邊看著路上晃動的腳杆,一邊撫摸懷裏的狗,神情像被這個世界隔離了,一副出離了悲愁的樣子。狗很聰明,偶然從主人的懷裏滑下來,也不跑開,而是將前爪搭在主人的腳麵上,等主人撈上來。社區論壇上,也經常見到披了馬甲的人討論養貓養狗。狗離我的生活很遠,但狗的生活卻離我很近。我想起了狗的生活。

年少的時候,四姑家養狗,大狗生小狗,四姑便給我們抱回一隻。當然,那狗是土狗,肉狗,黃色,黑嘴,細長尾巴。來的時候,四姑做了一個碩大的草把子,讓它騎在上麵提溜過來。到家後,還找一爛鞋底穿上麻繩,綁在一隻後腿上,預防它跑出門丟失。我叫它小黃。父親的意願是養著,一邊看門,一邊準備到年關的時候用來改善生活。狗不知道人的安排,每天都自由地活著。小黃一出門,向著路的盡頭跑,或者跑進荒田裏尋找死老鼠。我隻要看到,喊一聲“小黃回來”,它抬起頭看看,然後堅決服從命令,跑回身邊來。我去哪裏,它就跟在腳邊,伸手抓它的頭皮,它也不反抗,被提起來,它屈著前爪,黃色的眼睛清亮如瑪瑙。放下地去,它還會撒嬌,向我的小腿撲著,或咬我的褲腿,親昵得像個需要照顧的孩子。然而,它在我們不注意的時候,還是獨自吃了死老鼠,做了老鼠的殉葬品。我發現的時候,它已經中毒很深,不吃不喝。父親以為有救,找了獸醫要了藥,仍是不見好轉。小黃並不抗拒吃藥,隻是每次吃完藥後,它的眼睛裏會淌出淚水,像人一樣令人感到悲哀。它也想身體好起來,它知道了它好不起來。它悲觀絕望,趴在溫暖的灶口,一動不動,眼睛閉上了,眼圈仍是濕濕的,帶著對生的眷戀。它是想過好日子的,如果它想過的話。但它沒有想過,三個月大的它隻在乎滿足自己的本能,而把最後選擇的權利交給了我們。父親說找個山洞把它扔了,提著它走出門,又走回來,什麼也沒說,扛上一把鋤頭,又出去了。

跟我走得最近的一隻狗,就那麼被我父親埋近了土裏。小狗死的雖然不怎麼體麵,但仍是享受了安葬的尊嚴,這是它不幸中的大幸了。

第二隻狗跟我還沒有熟悉起來,就成了水鬼。如果狗死了,也可以有狗魂的話。八月的時候,父親養了一隻草狗,養到家裏一邊看屋,一邊等到過年做盤中菜肴。我從廣州回到家過年,狗見了我,嗯嗯了幾聲,就不為難我了。這狗也是一隻長條,看不到肥的樣子。白天它在門前跑來跑去,幾個同伴一起追逐,一起撕咬,一起吠叫,一起搶骨頭,一起尋歡作樂。晚上,它從狗洞裏鑽回屋,然後就不再出去,聽見響動,也隻是在屋裏吼幾聲,一聽到我父親的咳嗽聲,它就安靜下來。它知道,我父親是它的絕對主人。它不知道存在與生死,完全取決於它熟悉的人。它隻想親近人類,無論挨打挨踢挨追,痛過之後,它照樣會謙恭地搖著尾巴,向主人乞憐撒歡。主人不理它,它會端坐在屋簷下,看著門前的路,等候迎接主人。父親也說狗非常忠誠,並且有靈性,通人性。鄰居家的舅舅喝醉了,睡到山坡上,山火燒了過來,還是身邊的那隻黑狗衝進溪穀裏,打濕了全身,硬生生地在主人的身體周圍滾動,滾出一片濕地阻住火,把酒鄉裏的主人救出來。這個故事一直感動著我們,並且一再傳揚。當我重溫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們家的狗已上了餐桌,完成了父親賦予它的使命。桌上我問父親,黑乎乎的是什麼肉?父親說是狗肉。我問“就是我們家的那隻”?父親說是。那狗剛跟我有點熟,但跟孩子很熟。村裏的留守兒童經常會去拽它的腿,它什麼反抗也沒有,任由孩子拽一下,然後閃到一邊。孩子追過去,抱住它的頭,它就順勢坐下來,跟孩子玩。而一個上午之後,我居然在吃它的肉了。想想,它的影子栩栩如生,它的眼睛那麼友善……我越想越不敢吃。狗的生存價值很清楚,供人玩弄,供人驅使,最後,被人食用,即便如此,我仍是失去了食欲。狗一旦把人當朋友,就會考驗人的良知或良心,摻雜一些感情在裏麵,狗的生活沒有改變,但人會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