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中學時,我家住在縣城裏。
縣城的冬天是非常蕭瑟的。灰撲撲的平房,褐色的枯樹,背陽的地上散著沒化幹淨的殘雪。朔風吹過的時候,土埋半截的塑料袋在路邊的地上嘩啦嘩啦響。穿得圓滾滾的灰黑色的人們一歪一拐地走在路上。
我小的時候,平房很少有自帶的衛生間,於是冬天出門洗澡成為極重要極艱難的事。
那時候,冬天特別冷也特別長,穿上秋褲,套上毛線褲,再套上外褲——人臃腫了,腿還是冰涼的,腳趾凍得發木發疼。
淩晨點,要洗澡的女人和孩子就起來了。穿得像個小山,頂著黎明前的星光月色,挎著裝好洗發膏、肥皂和毛巾的塑料小籃,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縮著脖子籠著手,歪歪扭扭地向前走去。一夜嚴寒,路麵凍得鐵硬,天一絲亮光也無,路過的大貨車在環城路上打開大燈,遠處傳來幾聲狗叫。
縣城的澡堂在護城河附近,早上點多,工作人員就起來呼隆隆地燒火,燈照得周圍一片雪亮。點,看門人惺忪著睡眼拉開大鐵門,把等在外麵的客人放進去。女人們拿著浴池的票,沿著簡易的水泥樓梯走上二樓——男浴在一樓,女浴在二樓,好像是慣例。石灰牆上有五麻六道的汙跡,還有用紅色油漆刷的板正的宋體字:皮膚病者禁止入池。迎麵一個厚重的棉布簾,被紫褐色的人造革包著,掀開簾子,混雜著潮氣、熱氣、肮髒衣服氣和人氣的暖風就撲麵而來。走過狹窄的過道,又是一道人造革棉布簾子,掀開來,裏麵的房間擺著許多一頭高一頭低的木頭箱子,上麵包著一樣的人造革,革麵破損了,能看到底下的海綿和木頭。坐到箱子上掀開蓋子,把衣服一件件脫了放進去,精細的人會帶幾張報紙,先展平了墊在肮髒的箱子底下。脫好衣服,把難看的大棉鞋放在箱子底下,鎖好箱子就可以進澡堂裏去了——鞋子最好不要穿好的,因為會被偷走。
拎著塑料籃子掀開牆上的另外一道門簾,蒸汽撲麵而來,蒸汽籠罩著車間一樣的大房子,裏麵排列著幾個闊大的水泥池。水裏已經泡上了幾個手腳敏捷的女人,半蹲在池中間,張著胳膊嘩嘩地左右劃水,披荊斬棘一樣,又燙得吱溜吱溜地叫。有人泡得渾身通紅冒氣,像一隻煮熟的蝦。池邊上也坐著人。水是一天一換的,到了晚上一池水簡直不忍卒看。女人們起這麼早就是為了享受一池清潔的熱水。
泡完搓好,女人們依次去池邊的淋浴頭下衝洗身體。有一次,我遇到了一位漂亮阿姨,她丈夫在我們中學工作,兒女和我都是同學。那阿姨和我媽媽很熟,兩個人聊了半天,她還熱情地把我拉到身邊要替我搓澡。過了不久,我聽說她出了車禍,在縣城西關被一輛大車撞飛出去,當場死亡。
多年之前她的小妹也是這樣騎著自行車被撞死在縣郵政局前麵。“流出的血用一袋沙子也沒蓋住”,大人們唏噓不已。
我的腦海中隻有她在氤氳霧氣中的美麗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