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我們才能理解蒙田如何能明知自己有一肚子結石,還毫無顧忌地坐上馬背或鑽進馬車廂裏,在泥濘的道路上跋涉五六百天。他比三個世紀後的同胞馬塞爾·普魯斯特要幸運,後者隻能躺在床上,在腦袋裏構造其記憶的旅程了。不過學界早有洞察,《追憶似水年華》大大受益於蒙田,因為普魯斯特構建“記憶”的方式裏,浮現出蒙田那種直接繼承了中世紀的思維。而且,普魯斯特對疾病的態度也與蒙田有不小的交集,他也覺得醫生無知而虛妄,而且沉湎在自己的那一套體係裏麵;可是,對自己的身體,普魯斯特卻沒有蒙田那麼樂觀,畢生受到病患的折磨,他終究還是承認求醫是必要的。
身體裏的結石事關一人的生命,社會的結石則事關許多人的未來。眾所周知,素性溫和的蒙田對宗教狂熱忍無可忍,新教興起之後,法國是宗教戰爭的多發地,年前後他致仕回到波爾多,開始撰寫《隨筆》,次年就發生了聖巴托羅繆大屠殺,蒙田嫻熟地吟哦那些“古之聖人”的語錄時,心裏未必如書麵呈現的那麼平靜。十年之後,在羅馬,就在排出一粒“硬而光滑的大結石”後一個禮拜,他也去拜謁了時任教皇的格裏高利十三世,這次謁見純出於一個虔敬的天主教徒的習慣,因為這位教皇以頑固守舊著稱,恨不能將胡格諾派斬盡殺絕,賓主之間不可能有什麼親切友好的交談。蒙田的秘書對儀式的記錄可謂詳盡:
教皇坐在房間的角落,他們走入房間一兩步後,不論是誰都一膝跪地,等待教皇給他祝福;教皇祝福後,他們站起,走到差不多房間一半的地方……在半途上,他們再一次單膝跪地,接受第二次祝福。這樣做了後,他們朝著他走至鋪在他腳下七八尺長的一塊厚地毯前。在這塊地毯邊上,他們雙膝跪下。這時,介紹他們的大使單膝跪地,把教皇的長袍卷起放到他的右腳,腳穿一隻紅軟鞋,上麵繡了個白十字。
接下去就是包括蒙田在內的謁見者逐一親吻教皇的腳尖——這種宗教需要信徒們付出多麼勞苦乃至偏執的心力!
至於下文對教皇的評價也隻可做純禮儀觀,如同一切元首聚會後發布的新聞公告一樣美言不信:教皇“是個非常有風度的老人,身材中等,腰板挺直,麵相威嚴,一綹雪白長須……這個年紀精神如此矍鑠更有何求,他不痛風、不腹絞痛、不胃痛,沒有任何依賴。他天性溫和,對世界大事並不熱衷,是個大建設者,他這方麵在羅馬和其他地方享有特殊的令譽……”蒙田內心未見得同意這些評價,不過,他也沒有出於難堪而抹掉中間那兩句話:要知道蒙田比格裏高利小二十歲,教皇沒有的病他倒都占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