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病人·閑人·旅人(4)(1 / 1)

就在這此謁見後不久,秘書便“辭走”了;蒙田拿過筆來,繼續例行公事地記下每到一個地點的名稱和行走的距離,對那裏的風物進行有話則長無話則短的記述,長話主要是記錄儀式過程、談話內容、身體狀況,短話是對自然景觀的簡評(如“很美麗”)。這種做法同樣與他源於中世紀的記憶習慣和對知識的認知有關:在他這裏,一個文本並非一種(事件、思考、議論、創作的)完成,一個封閉的房間,而是門、入口和起點,包含了一個個可以由讀者點開的鏈接;對他個人而言,這些鏈接也是幫助他保留記憶的標記。

旅途中的蒙田時而腎結石發作,時而腹痛,時而牙疼,時而頭暈眼花,大多數症狀都是采了各地的偏方而激發出來的,他不間斷地描述一條條病況,給這份遊記留下一個個索引,頗似他在隨筆裏不停地打擾塞涅卡、西塞羅、奧古斯丁、塔西佗、普魯塔克們的亡魂,讓他們的格言警句如同標簽分隔符一樣旁逸斜出。我們把這種廣博得不著邊際的引用行為托付給技術,托付給維基百科,然而對蒙田而言,記住這些引文,隻是他平素養成的記憶習慣之順理成章的結果,而且,也隻有通過建立一個個與其他文本(特別是那些古老的拉丁文本)相聯係的文本所積累起來的知識,才是真正的知識。

在顛簸於旅途,無法長時間手捧書卷時,他的添加引文的趣味依然時有可見:我們發現,蒙田對文藝複興盛期的意大利藝術——繪畫、雕塑、建築——似乎興趣不大,相反,一根殘柱上的一句古老的拉丁語銘文會讓他咂摸半天,每路過一個墓地,他都會饒有興致地去尋找族徽和墓誌銘。他常常無視那些與他生活的年代距離較近的建築,反而對維羅納那裏的大競技場讚賞有加,因為那是羅馬帝國的遺存。要讓“今之眾人”退回到蒙田心儀的古典共和時代是不現實的,好在還有古人的智慧,這些智慧,不管呈現以哪一種文字、哪一種載體,都隨時能在引用中複煥光芒。

寫《隨筆》的蒙田被認為是懷疑主義之集大成者,但他最深信不疑的便是智慧的不朽。在旅行結束後,蒙田續寫他的《隨筆》,而且段落越寫越長,可以說,這份遊記所增進、擴充的思考與記憶,對《隨筆》的完善厥功至偉。讓我們再一次回到他的健康觀上:《隨筆》裏的蒙田認為,身體與心智,兩者的結合才形成了健康,“身體在人之存在中很重要,那些想把身心兩大主體分開、使其互相隔絕的人都錯了。”所以,若說蒙田儼驂 於路上,是為了緩解病痛,尋找或許有效的藥方,那麼寫《意大利之旅》,就是為了在治療身體、徹底享受生理閑暇的同時,不讓精神鬆懈下來。他用目觀、用心記、用筆寫,以此抵抗的與其說是病患,不如說是讓他焦躁不安的閑暇。弗吉尼亞·伍爾夫說得不錯,對蒙田而言,書寫(比起泡溫泉)更是一個自我潔淨的行為,書寫就是健康,就是真理和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