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每個時代都有它的徒勞(1)(1 / 1)

我所能記得的冷戰結束的標誌,是連續兩周、每周兩次去機房看錄像,看一個時政教育片,名字大概是“蘇東劇變始末”。

可當時,我還遠遠沒到能分清冷戰黑白灰的年齡,隻記得一個寸的彩色電視機吊在天花板上,四十多人度角仰望了一節課,把女生們都望到喉結前突。及至讀中學,學到世界史時,我還被老師的情緒所感染,聞美國衰則喜,聞蘇聯衰則悲,跟《東坡集》裏記錄裏巷小兒聚聽三國時的反應很有幾分相似。在一個男人成長並完善的知識世界裏,陰暗的政治和曆史往事,本國的、別國的、海峽兩岸的,哪怕隻是一點常識,如果最終沒能取得方寸之地,他怕是很難在成人之後擁有幾分可當大任的氣度。

我這不是偏見,我的確對那一類龐大的是非特別在意,也對它們如何修改、細化我自己的心智記憶猶新,對它們的迷糊和清醒,曾讓我在有意無意的鄉願和一時興起的憤青之間徘徊跌宕。

距離最後一次“聞蘇聯衰而悲”大約又過去了三年,我讀了安·雷巴科夫的《阿爾巴特街的兒女》,我第一次讀這麼厚的書,也是第一次,對俄羅斯人名的長度有了惡狠狠的領教。薩沙·潘克拉托夫——希望我沒有記錯他的名字——清明雋永的個性吸引了我,他在西伯利亞流放了那麼久而不瘋,仿佛有意與陷害他的人與組織比試壽命,而他那位白發的母親也活過了三十萬字的小說。從雷巴科夫這裏,我體會到了一個最簡單的事實:一個人莫名所謂地就進入了一種等待雪冤的狀態,且一等就是十年,這樣嚴重的事如果不是虛構,該多麼可怕。

我讀俄蘇的書不多,但幾乎每一本都有遭禁又解凍的曲折戲碼。《阿爾巴特街的兒女》,《日瓦戈醫生》,以及最近讀的中篇小說《索菲婭·彼得羅夫娜》,都是如此。《索菲婭》的作者利季婭·丘可夫斯卡婭在發表於年的回憶文章《被作協開除記》中說,她不想責備女主人公,“索菲婭·彼得羅夫娜沒有能力概括所見到的和所感受到的……因為對普通人的腦子來說,所發生的荒謬絕倫的一切都被有計劃地美化了。他們如何分辨美化過的荒謬?”可能真是這樣的。這本小說年寫成,過了二十餘年作者才拿到確認可以發表後出版社預支的一部分稿費,但最後第一版還是在西方(法國)先麵世。這又過去多少年,在利季婭從未到過也再也到不了的一個地方,一個讀者為女公民索菲婭竟然分辨不出如此昭彰的荒謬絕倫而惱憤。

一些蘇聯人,的的確確是通過把自己認同為一場劃時代的革命計劃的一部分,來獲得對自我的感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