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上的元伯抬了抬手止住了誥月,又是自顧自搖了搖頭。誥月輕輕放下拍撫著元伯的右手,伸手一觸,正落在平躺在座位上的檀木小手鏡上。
誥月隨手拾起手鏡,剛剛巧鏡子正麵向上朝向了本人,兩條遠山眉黛色輕泛、一雙杏核眼如月流光,櫻唇一點、鼻梁稍挺,白皙如雪的膚色悉數如畫般鋪陳於鏡麵之上。
誥月安慰一笑,不同於金屬冰涼如斯的質感,小小的鏡柄在手,流露出的是木質特有的溫暖和堅實,亦沒有或繁或簡的花紋繪飾,單麵無雕,若非因著自身原是一方手鏡,誰又能看出這竟是個女人的物件。
這便是了,聞聽母親便是個簡單如是的人。她幼時常想象疏風柳影裏一個平實女子,就那樣素顏無妝地婉轉淺笑,默默無聲地佇立於歲月裏,卻是讓歲月都失了顏色,到如今,那影像還偶爾出現在她的夢境裏,恍惚一夕間,留下那熠耀灑落的點點流輝。隻可惜母親去得早,未曾及她滿了半歲,便因產病而去世了,這手鏡作為母親唯一的遺物,也便成了她對於母親僅有的念想和陪伴。
誥月抬頭,後車鏡裏映現出易泯情英俊的側臉,似無意中一瞟而過的目光正巧被她瞧見。
該是把她想成是市麵上搔首弄姿的女人了吧,其實,她可還要有半年才能畢業呢。誥月淺笑張口道:“易先生,這柄手鏡是家母遺物。母親在我很小時便去世了,僅留下此物,所以我分外珍惜,總是隨身攜帶。”
雖知過了今晚兩人再無什麼交集,但不知為什麼,總是不願眼前的人對她有什麼誤會,誥月又緊了緊捏著鏡柄的手,還好方才沒有將這手鏡收進包裏,不然若是磕碰壞了,豈不更是對不起她已故的母親。
“紫檀生長於印度,不但生長緩慢,且是‘十檀木九空’,因此出材率極低。”易泯情答著。雖是同一件事,卻是轉開了話題,字裏行間和誥月所言沒有絲毫的關聯。
是她想得太多了麼,誥月低下頭去應道:“是麼,隻曉得這鏡子是檀木料子,是否紫檀我倒確是不知,多謝了。”
“你很是相像於你的母親呢。”易泯情沒有回頭,也沒有向後視鏡裏看去,就這樣背對著誥月言道。朗潤而平靜的聲音讓人無法勘測到說話者的心思。
“哦?”誥月又是抬頭,發出不解的一聲疑問。她母親早已過世多年,沐赫家在上海立戶也是她出生半年多以後才有的事,難道他竟識得她的母親麼。
“直覺。”易泯情極為簡略地答道。
誥月向後視鏡裏的側臉望去,仍然看不出他有什麼特別的情緒。
“哦。”誥月也是極簡地答去一聲,再次垂下頭去。
不知是出於誥月的懊喪還是出於易泯情的靜默,兩人一時再無什麼話題可聊下去,車子裏除了元伯斷斷續續的咳嗽聲,顯得沉悶至極。
誥月臉頰上的熱感又微微地泛起來了,她鼓起勇氣偷眼向後視鏡裏望去,見易泯情沒有向後看的意思,才放心地抬起頭來,撩開些臉頰兩旁的碎發,幫助微熱的感覺稍微散去些許。
心裏雖是莫名更願和易泯情一起多待些時間,但如是這般無言的場麵亦是莫名讓她更顯尷尬起來。她甚至不敢再看向身側的車窗,一心隻想要這車子快些返回到家裏去。
“元伯。”感受到車子穩穩停下,誥月扶著元伯下了車。
深夜裏的沐赫公館靜靜地佇立著,格外顯出一種嫻靜之美,簷角窗欞本就不張揚的漆彩隱沒於暗影之中,整棟府邸似乎再次慣由著皎潔的月色洗去白天裏沾染上的浮華。
玄色雕漆門欄緊緊地閉著,誥月向父親的房間望去,窗口漆黑一片,想是父親已經睡下。她瞟了眼車上的易泯情,不知道是否當請他進得屋內。
元伯顫顫巍巍上前,“哢噠”一聲響起,隨著幾聲轉動門閂的聲音,落了鎖的大門被他緩緩推開。
誥月趕緊扶著元伯進了大門,易泯情跟在後麵隨著他們將汽車緩緩開了進去。熄了火停住車,易泯情下了車向他們走來,誥月正探手拿出鑰匙,在門孔裏轉動著試圖打開房門。
她方才要將手搭在門柄上擰動,誰料還沒來得及如此做著,一個一臉焦急、怒氣隱隱的男人就從裏麵一把拽開了門——正是她的父親沐赫風。
“爸爸,您、您還沒睡……”誥月站在門口,半是尷尬半是帶著些許的害怕喏喏說著。
沐赫風一個轉身拂袖進屋,誥月趕忙扶著元伯後腳便跟了進去,來不及道辭的易泯情愣了愣,隻得也跟著進去了屋內。
碩大的鏤空流蘇細穗水晶吊燈將室內照得燈火通明,誥月手裏絞著手包上的布料,看了一眼父親便低下頭去。
沐赫風沒穿家常的睡衣,一身的規矩裝束,馬褂長袍,和易泯情的裝扮倒是有幾分相像,此刻正坐在正廳的沙發上,一言不發。
這樣晚了,父親沒穿睡衣,反是這般裝束,難道是打算要出門去找她麼,誥月心裏一陣感動。又看了看身邊站著的易泯情,這般晚地回來,還是帶著個男人,本以為父親會一聲怒喝暴跳如雷,但好在他向來是個老成持重的人,看這樣子,正是在等著她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