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五號,正月廿一日,是宇的周年了,我不知應該怎樣紀念他!我不知什麼能夠表出我心裏這更深更痛的悲哀,在這一年裏。風是這樣怒號,燈光是這樣黯淡,夜是這樣深深,做甜蜜夢的人已快醒來,我呢,尚枯自低首坐在這灰燼快熄的爐畔想著:想我糜爛的身世,想我慘淡的人生,想我晦暗的前途!
這兩三天裏,我原舊恢複了往日的心境,我願用悲哀淹沒了我的生命和靈魂!菊隱:我很不願令你為了我的悲哀而稍有不快,故常破涕為笑地寫信給你,希望你不要想到這春風傳來的消息裏,有我的涕痕和泣聲!
今天漸不好,睡了一天,心緒亂極了!給父親寫了一封長信,他們看見一定得哭!我本想騙他們,哪知一拿筆除了牢騷,實在寫不出一句快活話。
我常覺到世界上莫有人,因為我連可以說話的人都找不到。
咳,夢太長了!
我不應該將這些話寫給你,我不應該將我朽木的心理示給你,我懺悔了,朋友,你好好念書吧,不要理我。這封信本想不寄,但又想還是寄給你好,因之你又看到這不幸的墨痕。
寄焦菊隱之箋六
莫有醉。今天既無陪客,又無小鹿,雖不敢局促然而已是極敷衍了。敷衍本來可以不必來,但是一怕你生氣,二怕你怪失約,因此逼成敷衍。為什麼呢?我告訴你。
你不是聽我說心跳麼?在去大陸春前一點鍾,在一個朋友處,逢見君宇一位女友,她新從美國回來。偶然問到君宇的事,可她一點都不知道,是我又把悲慘的故事重說一遍,說完了就來到大陸春。這和誌新在柳園請我們一樣令我難堪,我是送葬歸來吃酒的。說起來這是值得記憶的,我是埋心埋宇那天,見著三年的朋友。
咳!說起來誰信!我這今年的寒假,是我最傷心不堪回首的,然而我隻消磨她在夢中,這夢是什麼呢?便是淺淺的笑靨,和低低的語聲,在這些不能不令我不悲哀,然而能令我暫時無暇。悲哀的許多朋友的感情,不過隻是一到那,一刹那,一刹那過後的悲哀是更深更痛更傷心。這更深更痛更傷心的,便是另一世界,是那萬籟人靜後伏枕嗚咽的時候,是憔悴悲慘的梅,不是那燈光酒筵前的梅。
為了說明心跳!寫了一大篇牢騷,原該我擾亂你天真而正在嚐著甜味的心境,橫心襲來這一陣哀音和酸意!
大概這是最令人難堪的吧!
君宇埋的那天,我去吃酒。重敘他曆史給他的朋友後,我又逢吃酒。烏能不心跳,烏能不敷衍。朋友你當可原諒我。
然而,我是領了你的盛情的。
你今天不舒服,不知回去怎樣?不要看書,不要吃酒,不要賭,不要沉思,大概會快好。
“波微”,是君宇在“二七”逃走時贈我的名字,因為我們都用假名的原故。在我們通信中,找不見評梅、君宇的,都是些臨時寫的。他喜歡Bovia這個字十年了,然麵在我身上找到她卻僅僅一年。不過也可以說是永久不朽的。今天你在筵席前問到我,我自然不能隱瞞你,不過我承認了,又受不住一些不冷不熱的諷聲。令我想到“波微”也難過。
哪一次不是杯盤狼藉,人散後隻有月如鉤斜。不堪想,我們的夢太長了,在這一次一次盛筵散後我覺著。
六年了,在北京。別的成績是莫有,隻有些箭射箭穿的洞傷在心上。許多模糊的餘影隱埋著,在夜深歸來,隻有我隻影是知道我的。
然而,夢呢,太長了!
今天一位女友,對我說許多話。她勸我不要去陶然亭,不要穿黑衣服,我表麵隻笑笑,但是心裏我真恨她。
不過我是現在確乎變了,我是刹那的享樂主義者。能笑時,有機會笑總不哭!不過我這是變態,過幾天大概又變了也未可知。
這並不是醉話,我莫有醉。
又致焦菊隱信之一
菊隱君:
讀了先生的信我不禁微笑!誠然感到極有趣的滑稽!相信我是遊戲人間的,所以我很歡迎這類脫離悲哀的滑稽!
我年幼隨著家父遊宦在外,十三歲是我入學校的年齡,十三歲前是在家裏請老先生教讀。太原女師範畢業後我即到京,因那年不招文科,數理科我極不願意,因種種原因遂入體育部。因為我身體從前較柔弱的緣故,畢業後在附中任女子部主任職兼授體育。
原諒我不願提雲影一般的過去。
相信我是離棄朋友的,並且我絕對莫有在愛園生活過,那麼失戀的“?”是你誤會了。
從前我是活潑愛動的,所以對社會活動很熱心;後來不幸就變成現在的狂妄,不近人情的我了!
現在我不提悲哀,願我的勇氣,像英雄般雄壯,披著銀甲,跨著怒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