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泥小屋》的“引子”,就是表現回族人民在逆境中求生存的堅忍精神的一篇精彩的散文。在那“旱裂的禿禿黃土峁子轉繞”的“石渣渣、黃膠泥”的荒涼的“三邊小道”上,無論是何種敢作敢為、爭強好勝的硬漢子,走在這路上,也會由滿不在乎而逐漸“心慌”“害怕”,甚至“垮掉”,“破天荒地哭開了,哭得又醜又難聽”。然而,這卻是三邊窮回回的路,“那些小道上仍然是旅人如線,不斷如縷。在茫茫蕩蕩的黃土山地,在密密的溝壑梁峁之間,在紛揚的大雪和瘋魔的狂風中,在爆烤般的夏日酷暑和凍硬的陰沉長冬,總是能夠看見一些頭戴白布帽的人,他們沉默著,在那些小道上一步一陷,他們遠遠地避開喧囂的世界,走得匆匆忙忙”。
這是一首深情的民族精神的頌歌,是回族人民堅忍不拔的意誌和執著的追求精神的生動寫照。正是這樣的精神,才使他們能夠克服常人難以克服的困難,在逆境中不但沒有被消滅,反而發展壯大起來。
《終旅》《殘月》則揭示了回族人民的勇敢鬥爭精神。在嚴酷的鬥爭中,主人公的“太爺和爺爺都是為了沙家堡那座青磚的寺,就讓血染紅了脖子”。“隻要是為了沙家堡,他從來是提上斧頭就走,連塊幹糧也不掖。”“從清朝數下來,已經數不清了,溝裏人的血就那麼一腔一腔地順著溝溝壑壑澆在這片荒山野嶺上。”“沙家堡是什麼?沙家堡是一口氣。你能滅了男男女女的莊戶人,你能滅了條條山溝的莊院窯洞,你就是滅不了這口氣。”為了自己的民族,為了民族的追求,回族人民從來是前仆後繼,義無反顧的。“回回打架不要命”,《湟水無聲地流》中的這句話,倒正反映了在那特定時代回族人民的這種頑強鬥爭精神。
就這樣,張承誌回族題材的作品,通過對民族心理素質的深刻洞察和真實表現,形象地反映出了回族人民的“心火”——特有的民族精神,並且令人信服地告訴了我們,一個飽經憂患的民族,何以能夠自強不息,發展壯大起來的。
張承誌回族題材的作品,不僅寫出了回族人民的“心火”,民族的心理素質,而且形象地寫出了他們的“心史”——民族的心靈曆程。
張承誌曾經說過:“曆史過程影響著人的心靈,現在人們對自己心靈曆程的興趣或許多於對自己政治經濟曆程的關心。所以,心史——人類曆史中成為精神文化的底層基礎的情感、情緒、倫理模式和思維習慣等等,應當是更重大的曆史研究課題。”這話實際上也是他小說創作的宗旨。張承誌回族題材的小說如同他的其他作品一樣,不滿足於一般小說的呆板敘述方法,主觀心理的時空形式往往取代了客觀自然的時空形式,甚至於不惜打破故事情節的完整框架和模糊人物的外部特征,而濃縮筆墨,通過人物的內心自省和意識流動,來最大限度、最大容量地展示回族人民的情感世界、心靈曆程。
《終旅》是以清末同治年間回民起義為背景的。這正是中國曆史上一個黑暗的年代,也是中國人民民主革命的前夜。作品表現了一個回族青年在奔赴決死戰場途中的悲壯而不無惆悵的內心思緒,通過人物情感活動的敘述方式,將主人公的主觀世界與客觀的外在世界有機地結合了起來,既揭露、控訴了封建統治階級“要把這搭的人斬盡殺絕”“所有的村子都成了焦士”“浪頭裏遊著血絲,婦人家睡在河水裏”的野蠻罪惡行徑,更集中地展示了回族人民“上山刨石頭,下山啃洋芋”的苦難生活和他們“要讓官軍的血也染紅河水”“三十歲就走沙家堡,三十歲就染成血脖子”的不屈意誌和殊死的鬥爭決心,從而以悲壯、雄渾的筆調表現出了那時代回族人民的心靈軌跡。
《黃泥小屋》深刻地寫出了更後一些年代回族人民的心態。這是一個封建反動統治相對穩固的年代。太平天國、撚軍、西南苗族人民的大起義先後歸於失敗,波瀾壯闊的回民起義軍也被鎮壓下去。青壯被屠戮,婦孺被遷入不毛之地,回族人民處於更加深重的民族壓迫、階級壓迫之中。植根於這樣的時代,作品寫出了在黑暗的社會和殘酷的自然環境的雙重壓迫下,不同年齡、不同經曆、不同性格的五個回族人物的不同痛苦和內心渴求。
老阿訇:盡管追尋了一生,幾乎坐了大半輩子的牢,但在屢次失敗之後,也隻得承認自己的命運,認為:“你尋的那東西,真主沒預備給你呢。”韓二個:雖然正當壯年,但已經異化成了一個麻木的活人,無欲無求的勞動工具,“他不覺得累乏,也不覺得幹渴”,隻是“喜歡在太陽烤曬下的荒山頭上,有板有眼地使钁頭。”丁拐子:始終處於性饑渴中,“總覺得這世界上還欠他一個媳婦。”賊娃子:“一天就想著個餓”“十年偷遍了山邊邊水邊邊”“餓得慌麼,不偷又幹甚呢!”而蘇尕三,這個作品中的主人公,苦苦追尋著一間煙熏火燎的黃泥小屋,好“能蹲在那低低的泥屋裏護住自己,護住自己心裏那塊怕人糟辱的地方”,然而不但這個念想沒有指望,而且:“回回心裏就這一處長的是軟肉,你們就偏偏喜歡揀著這搭糟踩”“你求的是舍條命護住心,它偏要毀了你的心留下你的命。留你一條命受這熬不住的苦。”這是一種多麼深重的苦難,是多麼卑鄙、殘忍的心靈折磨呀!但作品同時也有力地暗示:“心”,是不能侮,也是不能忍的,仇恨在凝聚,地火在運行,回族人民的鬥爭意誌不會被摧毀,一場更大的心靈風暴即將來臨!
《湟水無聲地流》是張承誌創作早期寫的以十年動亂為背景的小說,它揭示了“這些吃喝上戒規最嚴的少數民族討口吃”“有計劃地集體逃荒”給一部分回族農民帶來的心靈上的屈辱,控訴了林彪、“四人幫”一夥禍國殃民的罪行,反映了回族人民在這一時期遭受的苦難和他們在逆境中表現出來的美好心靈。
《殘月》則展示的是社會主義新時期普通回族勞動人民的心靈感受。當作品中的主人公楊三老漢上夜寺時,走在這熟悉的山路上,他追撫今昔,內心感慨良多。從重新修建的“整座貼著半麵綠瓷磚的大寺”,想到過去“三間破屋頂上也插著一柄鐵鑄的彎月亮”的小寺;從“為了那三間破屋和那缺了一塊的鐵月牙毀了命”的父輩、親人,想到自己從12歲起心中就有了的“念想”;從“眼看快絕了後的戶,數數又有四五十口子人,洋芋換成了麥子,坡地退耕再養牛養羊”的新生活,想到過去“日子是亡人舍下的一半,心是碎了一半的心。連寺上的彎月也缺著一塊”的艱辛……當這些思緒雜亂地纏繞在他的腦海裏時,他心中不無傷感,“莫名其妙地鼻酸”“不覺得眼裏又落下兩顆淚水”。
然而,當他揉著酸痛的雙腿,走到大寺門前時,“這時,那座暗夜中的大寺突然敞開了一扇門。一塊方方的、燦爛耀眼的燈光一下子湧了出來,深沉的黑夜無聲地打開了一個輝煌的入口。黃黃的、溫暖柔和的燈火在那扇方方的門裏滿盛洋溢,把那茫茫的黑夜點綴得活潑可親了”。這燦爛的夜寺、溫暖的燈光,頓時慰藉了他的心靈,使他得到了心靈的寧靜、幸福、滿足。
在這裏需要著重指出的是,張承誌回族題材的作品裏總是反複出現著清真寺的形象。從《終旅》中沙家堡那座青磚的寺,到《殘月》中“缺了一塊的鐵月牙的寺”,和新修的“綠瓷磚、銅月亮”的寺,他們在作品中都占據著突出的位置,有著很深的寓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