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談鬼說夢的世界(1 / 1)

小時候讀《聊齋》,心裏常常湧起一個問題:“為什麼這本書上的鬼狐,都比人可愛?”後來我在中國這個社會混了幾年,懂得了一點事情,才明白了蒲鬆齡之所以談鬼狐,說夢話,乃是借此罵人的。有話不能直說,在我們這古老的封建專製國家,原來是由來已久了。

民國成立以後,實際上仍是軍閥的封建專製,談不到近代民主國家的所謂言論出版自由。但自“革命成功”,國民黨一黨統治了全國十七八年了,“三民主義”、“民主憲政”,在國民黨統治下始終隻是說得好聽的名詞,實際存在的還是專製主義,以言論文字獲罪而遭受逮捕、坐牢、槍殺、活埋,以至暗殺者難以數計。

在這種情況下,談鬼說夢式的說話,仍然有它的地位。抗戰以前,有一年的《文學>)新年號,曾特約了幾十個作家談夢,我也是被征文的一個。因為我是一個不願白日做夢的人,所以沒有寫。後來看見那夢話連篇的,大都是把自己的真話或希望以說夢話的方式表達出來,隱隱約約,吞吞吐吐,什麼“抗日了……”,“書報雜誌不被禁止了……”等等。一方麵固然覺得比不說為強,另一方麵也才知道這時還是一個談鬼說夢的世界。

抗戰以後,大後方開始似乎還有點清醒的氣氛,但不久又走人了夢的世界,出現一些說夢的名作,張恨水先生也做了“八十一夢”之多!真可謂洋洋大觀、沉沉夢境了!這還不算什麼,令人驚歎的,是不久之後,國民黨的專製老爺們,竟把他們在生意場上用得很熟練的“專賣”、“統製”手腕,伸張到夢的世界裏來,使得做夢也沒有自由,形成了“自有生民以來未之有也”的奇觀!於是夢就分為三種:

一種是人民願意做的夢,那是要被查禁的。例如郭沫若先生的《屈原》、《虎符》之類的劇本,不過是關於古人的夢而已,但也不能在大後方的劇場上演。

第二種是欽定的夢,那是國民黨官方監造,強迫人民去做的,例如《中國之命運》裏的“實行實業計劃最初十年所須完成之各項工作表”,“需要專門學校畢業生二百四十六萬人”的空頭支票,以及“抗戰勝利後一年實施憲政”的諾言之類。

第三種是:連國民黨的專製老爺們自己也在做夢,而且他們似乎在一廂情願的夢境中忘其所以了。例如在最近國共談判中拖拖遝遝地弄出來的《提示葉》之類,就是那樣的自我陶醉,公然表明,妄想取消堅持敵後抗戰的五十七萬人民軍隊和二百多萬民兵,重新把人民用血肉建造起來的八十多萬平方公裏的解放區讓給敵人。這樣的夢,任何有三分清醒的人,都會覺得完全是一個不堪再做一刻的惡夢。惡夢到了頂點,那就是夢的世界的盡頭了。即使是真正的美夢,人民也不願意再做下去,而願意得到真正的事實。至於欽定的夢,那就要受到人民的唾棄。人民自己起來,爭取民主,爭取改組政府和統帥部的呼聲和行動,已經開始高漲起來了,這些呼聲和行動,不但要結束夢的時代,也會完全打破專製主義者為自己製造的黃金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