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的微水池
放縱它的生機,讓它的魚鱔
下沉漁竿的鉛墜,
開始我隻是拋出誘餌,注意藍色浮標。
吳淑華瘦削的身子像極了她即將要拿出來的漁具。
她晃顫地從暗屋裏拿出家夥,氣息裏卻有股子他家老爺子的淡定——這是兩人長年生活在一起的結果。如今,吳淑華很是懷念,有時她會對著這照片默念,老爺子呐。有時她竟是對著空氣,好似空氣中凝固著一枚鏡片,什麼話也沒說。她好奇老爺子,居然也能讀懂。因為案台上燭火晃動了三下,嗯,是他的口氣。
吳淑華左手有力地抓著兩根漁竿,青筋暴出,手跟個雞爪似的,右手吃力地提著一小碗的蚯蚓碎碎,盛在小紅水桶裏,小紅水桶是超市裏常見的那種。如果說吳淑華的左手跟個雞爪似的,那麼她的右手就跟畸形的雞爪一般,但吳淑華的右手不是先天如此。
王宴扔下王晏和彈珠,跑到吳淑華身邊,趕忙接過小紅水桶和兩根漁竿,他說,外婆您啊,悠著點,要幹嗎,跟我們說聲就好了啊。吳淑華開了口,全無默念時那般言語流暢,她斷斷續續地回答:“不……不……礙事。”王晏也跑來了,把五彩彈珠還給了王宴,然後搜起自己的身子。王宴說弟寶不找了,多的就留你那兒。王晏搖頭說不是,才不是。他找到了紙巾,踮起腳把吳淑華的嘴角擦了幹淨。吳淑華說:“好……好……”
王宴說外婆,我和弟寶這就去水庫那兒了啊。你自己一個人,要乖乖在家。吳淑華點著頭,她的頭發跟過了冬似的青鬆,枝幹殘留著未消的薄雪。她的臉皺巴巴,與上供幾周的橙子一致,被空氣擠幹了水分。她寬心說,好……好……有電視。路上,小,小心。跟外婆道了別,王宴轉身,不情願地把舊的那根漁竿給了王晏。吳淑華眼瞧著兩個人步履輕快,前後出了院子,消失在坊巷的拐角處。
其實,王宴想要的是王晏的那根舊漁竿,那是外公宋景程留下來的。他們哥倆跟著宋景程,親眼看著他釣了一頭20來斤的黃瓜魚。乖乖,不得了。眼含藍光、身披金甲、活蹦亂跳,這是要成仙啊,宋景程心滿意足地評點著黃瓜魚,像是端詳一件手工藝品,又仿佛回味一杯老白幹酒,然而黃瓜魚是有生命的。如今,黃瓜魚跟著宋景程去了,舊漁竿仍留在人間,卻是在王晏手上。
王宴打不過王晏,打不過就是打不過,有時候兄長打不過弟弟,跟兄弟長幼並無多大幹係。自然,這種情況多半發生在孿生兄弟間。王晏喜歡宋景程留下的這一根漁竿,一半是因為它能釣大魚,更重要的是,它是過世的外公留下的遺物。宋景程老先生自個兒爬到翠微山,在竹子長得最青時節,砍下最俊的那根,做了這漁竿。王晏是這麼覺得:每當持著漁竿麵對悠悠湖麵,他是在跟爺爺一塊釣魚。嘿,這境界怎麼說,也算賈樟柯先生言及的憂愁上身的一種吧。
王宴帶著王晏往翠微山走,八一水庫建在那山的西北峰,要走老久的石板路。經過朱紫坊的時候,王晏問,阿肥,你看那不是吳警官麼?耳聰的吳天良循著聲音望過來,看見了王宴和王晏這哥倆。吳天良向他們招手,說趕巧了嘿,阿肥、弟寶,我正要往你們家去的。王晏說叔,我們要幹正經事去。正經事?你娃子讀書才是正經事呀,也沒見帶本書,反倒去山上釣魚才是正經事了。他說就算釣魚,也可以帶本書是不。王宴說是啊,怎麼就忘了。但還是要去幹正經事去了。吳天良說也罷,你們忙去,我自個找吳大媽。
吳天良挎著個黑色布包就往著吳淑華家走去。晚春的晨光透過香樟樹葉,照在吳天良身上。王宴看著吳天良逐漸縮微的身影出神,他對王晏說,弟寶,你看那閃閃發亮的,是警徽,多神氣。王晏明了他的心思,說好吧,阿肥,我們跟回去看看,不曉得這沒天良的有什麼事情要說。王宴和王晏就回頭了,追著吳天良往回走。
吳天良敲著楊楠木門說,吳大媽,吳大媽,開開門啦。王晏在吳天良背後喊道叔,我來,外婆肯定入戲了。他把漁竿擱在地上,奔到窗戶前,啪啪,啪啪,拍著窗戶,喊著“外婆,外婆,開門啦”。又轉過頭對吳天良說,沒錯,在看電視呢。門外,王宴問吳天良,出事情了麼,吳叔?吳天良正要回話,這時吳淑華瘦削的身子倚著門戶探出,說咋啦,娃子啊,咋啦?她顯得有點焦慮,越發不像當初的吳淑華了,宋麗丹為此沒少在心裏歎氣。吳淑華盯著吳天良說,又……又把誰家……家的窗戶,踢破了?吳天良趕忙接過話,就怕吳淑華一口氣接不上來。他解釋道,大媽,你可甭著急,別誤會啊。娃他們這是陪我回來找您呢。吳淑華吃力地說,好,沒犯……犯錯誤就……好。吳天良扯過挎包,從挎包裏掏出軍綠色筆記本。他邊比劃邊說,你們都在家,那我就說了。王宴打斷吳天良的話,他說,我娘沒在家。吳天良表示了肯定,說,你娘沒在家,是,你娘沒在家。你們跟你娘傳達就好。吳天良接著說,最近你們家附近有沒外人出入?吳淑華搖頭,王晏搶著說,沒有啦。對,王宴淡淡地說,自從爺爺走後,串門的人更少了。吳天良摸了摸王宴的頭說,行,事情是這樣的。最近西區的好幾家首飾店鋪被人盜劫。都市報上的生活欄目啊,也提醒大家注意安全。事情上了報紙,我們壓力很大。吳天良說,沒錯,出這種事情,是我們的失職。我們也不願意看到。我們會加大力度,調查、巡查、偵查,樣樣都查。這些都是我們該做的,保一方平安嘛。希望鄰裏們也多長個心眼。有不對勁的就盡管跟我聯係。吳淑華側耳傾聽,不時插話說,好,好。吳天良說完,抓住吳淑華的右手問,大媽身體好多了麼?隻聽王晏搶答,我外婆精神好多了。吳淑華點頭,啄米似的,右手想抓緊吳天良的手,表現出老百姓的感激,但就是使不上力氣。
兄弟倆跟著吳天良出了院子。快到院門口時,王晏又返身說,外婆,我還要帶上外公的收音機。吳天良和王宴原地等著,談到了王文波。吳淑華顫巍巍地拿出了宋景程的德生收音機。其實宋景程不認牌子,但就念著德生收音機,要買就買德生收音機。王文波給他腦白金,他宋景程還不要。後來還是宋麗丹給他買了德生收音機,宋景程說畢竟是自家閨女貼心。院子裏的大榕樹高過圍牆。出了院子,在拐角處吳天良跟王宴、王晏兄弟倆道了別,說你們要提高警惕啊。然後他就拐到下一戶人家去了。
入夏的翠微山,絕對是避暑的好地方。參天的大木,高過天空。一點也不誇張,遠遠望去,是高過了天空。好比帝王指點江山,麵對參天大樹,王宴獨享一棵,王晏也獨享一棵。他們還給宋景程留了一棵。宋景程走後,他的這棵香樟樹的歸屬成了遺留下來的曆史問題,至今仍未得到妥善解決。兄弟倆都覺得,它應該歸自己。可能要等到海峽東岸那邊回歸,它的身份才明確,王晏慶幸自己比王宴年輕,耗得起時間。
山上有流水經過,清澈見底。有時候宋景程會極為耐心地給他們上常識課,比如植物體內的水占多少比例,人體內水的比例就少多了,男人身體裏水的比例就更少了,隻有女人才是水做的啊。談完水的比例,宋景程也會介紹,單葉和雙葉的區別,以及闊葉與針葉存在的必要性。比如竹子是單葉植物還是雙葉植物,為什麼南方的木本是闊葉,北方的木本是針葉。談這個問題的時候,很快又繞回到水的比例這個話題上。再比如在南方,亞熱帶氣候會給這個區域帶來什麼影響,而東南信風從哪個緯度開始刮。談完這些問題,三人一般也就到山上了。事實上,多年後研究蝴蝶效應在地緣經濟分配格局中的潛在作用的王晏,當時更為關心的是,那天林欣宜從樓梯轉角的洗手間出來,為什麼鮮血染紅了她的裙子。
在山路上,王晏突然說,阿肥,你不能喜歡我的林欣宜。王宴聽了,頓時覺得做哥哥的尊嚴受了傷害,他問憑什麼?王宴後悔一路上給他摘了黑加侖,早知道一顆也不給,喂了小豬也不能喂他。王晏說,你心裏還有葉紅娜、周佳怡。我就不會,我隻要林欣宜。王宴說不可能。王宴說林欣宜看我的眼神就跟別人不一樣。王晏說才怪。王晏說難不成我們不是一個模子出來?王宴說你瞧著,看我下周怎麼親她。王晏說你敢。他就追著王宴,往山的西南方跑,從前麵的人群間穿過。時令將近,陸陸續續有人往山上走,他們有的是要開始遊泳,有的是準備在山上遊戲。遊戲的話,可能就需要更為隱秘的空間。
王晏選了一個背陰的地方,在一叢山茶花樹前坐下,山茶花樹後麵是香樟樹,山茶樹和香樟樹中間也會有楓樹,但楓樹不多見。他開了線,舞動漁竿,比劃著拋水的樣子。嘴裏說,阿肥,你把蚯蚓碎碎拿過來些。王宴屁股底下墊著塊大圓盤石頭,已然安靜地釣起了魚。王晏抓起草棵扔過去,草棵根部還黏著鬆軟的黃泥巴。最後,王晏還是自個兒起身,把小水桶提到離自己近的地方。而王宴安靜地對著湖麵出神。王晏順著王宴的視線,看見兩個人競相脫光了身子,“撲通”下了水。“啊”的一聲,王晏喊了起來,食指被魚鉤擦出了血。王宴急忙放下漁竿,用大圓盤石壓住,三步並兩步地跨過來。他拉過王晏的手責怪怎麼這麼不小心。王晏說沒事,不疼,自個兒從口袋裏掏出了最後一張紙,餐巾紙塑料袋被風扔在了身後,紅茶花樹底下。王宴責怪著,弟寶,太不小心了你,回去外婆要怪我了。誰叫你不理我。憑什麼就要理你,沒看到我在釣魚。你都這麼霸道。你把水桶往中間放不就好了。我就不用對著你發火,也就不會在弄蚯蚓碎碎上魚鉤時擦傷手指了。王宴說你就找借口吧。他拔了一根狗尾巴草,就著王晏的紙張,把傷口紮了起來。血色透過了白紙,構成了另一朵紅茶花。
在紮緊傷口的最後一下,王宴看見了王晏小腿上的淤青。他伸手去碰了下王晏的小腿,問王晏,弟寶,這腿傷還沒好?王晏條件反射地踢向了王宴,你幹嗎。王宴躲過了這一踢。他問王晏,那10塊錢真是你偷了?王晏搖頭,跟撥浪鼓似的,說我沒有。王宴說那娘幹嗎打你,她就沒打過我。王晏說就你乖。王晏說好了,你回去釣你的吧。我要釣魚了。王宴不甘心,他扯下了一片山茶樹葉,帶下了幾片紅色花瓣,他把山茶花葉扔向了水麵。山茶花葉卻被風退了回來。王晏推了王宴一把:“錢被小豬拿去買火腿腸了。”王宴樂了,我還沒見過狗自己叼著錢買火腿腸吃的。王晏說我跟著它去的。王宴說,去你的,就是你偷的。王晏咬著牙說,我就沒偷。王宴看著水庫的盡頭,翠微山天色湛藍,像林欣宜畫的風景畫。她媽媽帶她去方舟美術培訓班學習,身上背著大方形的綠色畫板。王晏說我就是沒偷。外婆住在醫院,小豬都餓壞了。你倒好跟著娘在醫院吃飯,就把小豬忘了。王宴說,難不成,你沒跟著娘陪著外婆,在醫院的食堂吃飯。王晏說,我沒忘了小豬。他說,我就是看著小豬叼著10元錢,跑到超市買火腿腸去了。我跟著它,怕它被騙了。那好吧,但我也沒忘了小豬。這一點,你不能否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