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克麵容冷峻朝前走去。他努力讓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從自己的腦子裏擠出去。他知道這些念頭對今晚的複仇有害無益。
目標越來越近了。
他幾乎與夜色融為了一體。
他想起十幾年前,他也曾走在這些再熟悉不過的街道上,可是那個時候他怎能想到今晚的情景呢?四周的景物是如此熟悉,甚至一草一木都沒有什麼改變。一時間,他甚至有些錯覺:他似乎又回到了童年。
命運真是個奇妙的東西啊。傑克想,當初拿石頭砸街燈的小孩如今懷揣利器與仇恨,要去結果仇人的性命。那個孩子與現在的自己有什麼關係?難道還有什麼比這個更為奇妙的嗎?
他甚至感到一絲歡愉。
目標越來越近了。他已經隱約可以看到遠處那個醒目的標牌,在夜色中閃爍著霓虹的光芒:
——賽克林酒吧。
四
賽克林酒吧。
樂隊的演出終於結束了,謝幕後,舞台頓時陷入一片漆黑。人們穿好衣服,各自興奮地談論著什麼,成群結隊走出酒吧。
而在酒吧門口,中年人已經抽了好一會悶煙了。這時他把煙熄滅,逆著人群走進酒吧。他的幾個保鏢也趕忙跟了上去。兩股人流使本來狹窄的酒吧門口一時有些擁堵。
中年人回到座位上,使勁揉著自己的太陽穴。酒吧老板笑眯眯地來到吧台裏麵,對中年人說:“您怎麼了,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是不是遇到什麼麻煩的事了?如果有用得上兄弟的地方您盡管說。”
中年人擺擺手,“沒有什麼,隻是覺得有點頭痛……剛才的音樂讓我很不適應,看來我真的是老了……”他說著自嘲地笑了笑。
“嘿嘿,可不是嘛,”酒吧老板一邊擦拭玻璃杯一邊說,“咱們比不了那些年輕人了。看著他們,就好像咱們已經是這個世界上多餘的人。最近我總是做噩夢,簡直比白天的時候還累啊!”
中年人沉默不語。酒吧昏暗的燈光照在他的臉上,在他稍稍凸起的額頭和深陷的眼眶周圍投下了一層陰影。“再給我杯酒,”他麵帶微笑說,“今天我不想回去了。”
表麵上,他似乎並不把任何事放在心上,但實際上他一直在回想著自己做過的一個夢。夢中他看見一條蛇正在吞噬著自己的尾巴;它把身體蜷成一個圓圈的模樣。這個夢越來越頻繁地光顧他,使他心煩意亂。
酒端上來了。中年人握住了酒杯。
他就這麼握著。這讓他感到了一種片刻的安心。
皮鞋聲響了起來。一個大塊頭來到中年人身旁。他穿著黑色西裝,光著頭,厚厚的嘴唇使他看起來很彪悍。他畢恭畢敬地站在中年人旁邊,不住地搓著手。
“羅西,有什麼事嗎?”中年人抿了一小口酒。羅西是他的保鏢隊長,是他的得力助手之一,也是一個在小城讓人聞風喪膽的人物。
此刻他一臉討好地站在中年人身邊,微微地弓著身。
其實中年人早就猜到羅西要說什麼了。中年人讓酒在喉嚨裏咕嚕了幾下,才咽下去。他說:“我知道你要幹什麼,但我不能借你。什麼時候你把賭癮戒掉了,我再借你錢。”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並且最近一段時間羅西借錢的次數越來越頻繁。誰都知道,他經常在外麵賭博,幾乎把老本都賠進去了。
“請……請您通融通融……”羅西似乎是在懇求。
中年人擺了擺手,不再理睬羅西了。
羅西在原地愣愣地站了一會,就過去和那些保鏢們坐在了一起。
他們打起了橋牌。
酒吧老板注意到,羅西會時不時地抬起頭看一眼中年人。
而中年人留給他的隻是一個沉默而虛幻的背影。
中年人已經感到些許的醉意。他不禁再次想起了十年前的夜晚,他殺死金的那個夜晚。他突然想到,自己現在坐的這個位子是不是就是當初金坐著的位子?
“喂,你還記得我打死金的那天晚上嗎?”中年人問道。
酒吧老板顯然嚇了一跳,他沒想到中年人會突然問起這個。他停下了手中的活計,說:“當然記得。金的死是罪有應得。”
“那天他是不是就坐在我現在的位子上?”
“唔……”酒吧老板皺了皺眉頭,他永遠也猜不透眼前這個人的心思,“我真的記不清楚了。這種事有誰會記得清楚呢?哈哈。”為了化解自己的窘迫,他勉強笑了幾聲。
可是中年人並沒有笑。酒杯在他的手裏慢慢旋轉著。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感到了一種巨大的虛無感正在侵蝕著自己。而回憶往事正是這種虛無感的表現形式之一。
他的眼皮又開始劇烈地跳動起來。
五
賽克林酒吧巨大的霓虹招牌在小城的夜空十分顯眼。傑克隔著老遠就可以看見。在沉寂的小城的夜晚,隻有這裏是一派繁華景象。酒吧門口不斷有人進進出出,地上殘留著一灘灘人們酒後吐過的穢物。
為了謹慎起見,傑克並沒有貿然闖入。
他隱藏在附近的一條小巷內。幾分鍾後,一個穿著酒吧服務員衣服的小個子男人急匆匆地從酒吧走了出來。他脫離了歡鬧的人群,走到一盞昏暗的路燈下停住。
路燈的光暈顯得油膩膩的。這是他們之前約定的地點。
“喂,巴迪,我在這裏。”傑克悄悄地喊了一聲。那個叫巴迪的小個子服務員愣了一下,隨即警覺地看了看四周,然後閃進了小巷。
“您放心好了,”巴迪顯得很緊張,呼吸有些急促,“他就坐在吧台第三個椅子上,沒帶多少保鏢。相信憑您的身手,這些人都不在話下。”
“辛苦你了,”傑克拍了拍巴迪的肩膀,“我若成功,必不會虧待你的。”
巴迪在黑暗中點了點頭。
“好了,”傑克深吸了一口氣。手槍就別在他的腰間。他甚至可以感覺到火藥散發出來的熱量,“行動吧!”
“請等等!”巴迪拽住了傑克的袖子,“還有一件事我差點忘了說。他的女兒今天也在,正在酒吧外麵騎自行車。小家夥剛剛學會騎車,整天都騎個不停。”
傑克疑惑地朝酒吧門口望去。果然,他看到一個小女孩正在騎自行車轉悠。她的車騎得歪歪扭扭,顯然還很不熟練,但她看上去很快樂。一個穿黑色製服的保鏢站在不遠處看著她。
傑克感覺剛才的勇氣似乎流失了一些。這個小女孩讓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父親被殺的那年,自己與這個小女孩應該差不多大吧!父親被殺的厄運如今也要降臨到她的頭上了。想到這裏,他第一次覺得有些猶豫。
“怎麼了?”巴迪看到傑克有些遲疑,不解地問。
“沒什麼,”傑克盯著那個小女孩,說:“等我動手後,你負責幹掉看守小女孩的那個保鏢,然後讓小女孩趕快跑。”
“你是說……”巴迪舔了舔嘴唇,“要放過那個小女孩?”
“是的。你可以說我優柔寡斷,心慈手軟。但我還是想放過那個女孩。”傑克說。
“好吧。”
傑克走出小巷,慢慢地接近酒吧,盡量不惹人注意。他的手心漸漸出汗了。酒吧的大門越來越近,似乎像是一個黑洞在吸著他走。十年的流亡時光一幕幕浮現在眼前,回憶與現實一幕幕重疊在了一起。
“對不起!”傑克感到自己的小腿被車輪撞了一下。他看到那個剛剛學會騎車的小女孩正一臉愧疚地望著自己。“我不是故意的,請您原諒,”她低聲說,“我忘記按車鈴了。”
傑克的嘴唇動了動,但半天沒有說出話來。最後,他衝著小女孩笑了笑。
“孩子,一會有一個叔叔會叫你離開這裏。到時你就騎著自行車,走得越遠越好,明白了嗎?”傑克說。
“為什麼?”小女孩睜著清澈的大眼睛,不解地問。
“為了試一下你究竟能騎多遠。”傑克衝著女孩眨了一下眼睛。然後他直起身,朝酒吧門口走去。
他推開了門。
六
門被推開了。
一個穿著緊身黑色皮夾克的女孩走了進來。她麵色冷峻,頭發染成微紅的顏色。她一進門便坐到了中年人的旁邊,對酒吧老板說:“來一杯威士忌。”
中年人仔細地看著這個女孩。她身上有一股氣息吸引著他。這種氣息甚至使他有些欲罷不能。女孩抿了一小口酒,轉過頭來,與中年人對視。玻璃酒杯上留下了女孩的唇印。
女孩衝他莞爾一笑。
中年人也笑了笑。
“看,老大在眉目傳情呐!”一個保鏢對著另一個保鏢說。另一個保鏢捂著嘴,嘿嘿壞笑著,壓低聲音說:“瞧著吧,今晚老大有的忙了!”他說完,一桌子的人都低聲笑了起來。隻有羅西臉色嚴肅。他緊盯著女孩和自己老大的一舉一動。
“我很熟悉這個笑容,”女孩對中年人說。
“我知道,”中年人點了點頭。他的聲音似乎有著些微的沙啞。
“你知道?”女孩顯得有些驚訝,“你知道什麼?”
“我知道你一定忘不了我的笑容。”中年人說著又笑了笑。
女孩沒有說話,她喝了一口酒,沉默片刻後說:“沒錯。我每天夜裏都會想起你的笑容,這笑容多令我難忘啊!”女孩的語氣似乎帶著一些挖苦。
中年人終於知道女孩身上吸引他的是什麼了。
是死神的氣息。
事情似乎就發生在一秒鍾內。女孩瞬間拔出了槍,頂在中年人的額頭。中年人身後的保鏢措手不及,也急忙拔槍。“砰砰砰!”幾聲槍響,保鏢們全都飲彈倒在了椅子上,甚至有的人還沒來得及站起來。
開槍的是羅西。他的槍口緩緩冒出一股白煙。現在,他將槍口對準了酒吧老板。酒吧老板的槍正對準女孩。對峙開始了。
空氣中彌漫著硫磺的味道。
“其實從你一進門,我就認出你來了。”中年人並不慌亂。
“哦?”女孩冷笑,“那你怎麼不從我一進門就開槍打死我?”
“我自己也不知道,可能是上天的安排吧!”中年人一直保持著微笑,“我早就料到會有這麼一天。如今你終於回來了,這很好。”
女孩緊緊咬著嘴唇,眼睛很快蒙上了一層霧氣。
“這一天我已經等了太久了,”女孩此時殺氣騰騰,像是變了一個人,“傑克!十年前你殺死了我的父親金,今天我找你索命來了!”
傑克目光閃爍。他輕輕呼出一口氣,說:“我知道,你對我有著刻骨的仇恨。今天是我的報應。我殺死了你的父親,如今你來殺我,這一切都是宿命。”
“你想博得我的同情?”女孩嘲弄似的問。
“不不不,你誤解了。”傑克有些黯然。
“不論如何,今天你都逃不掉了。十年前,你殺死了我的父親。我永遠也忘不掉你的那張臉!還有你那該死的笑容!哈,像是一個大哥哥一樣溫和。我真是無法想象,一個要殺死你父親的殺手,竟然能對你露出那樣像家人一樣的微笑,真是太可怕了!”
女孩越說越激動。
傑克的表情變得痛苦起來,他的嗓音比剛才還要沙啞許多。“其實……”他似乎每說一個字都特別艱難,“其實我當時想的是,如果你能做我的模特,我一定能畫出全世界最美的畫來。”
“畫?”女孩滿臉疑惑。
傑克並沒有接下去說,他謙卑地對女孩說:“臨死前,我可以再喝一杯酒嗎?”
“當然可以,”女孩臉上露出一抹嘲諷的微笑,“我倒要看你能耍出什麼花樣來。”
“巴迪,再給我倒一杯酒。”傑克說。
酒吧老板——巴迪,他看了看傑克,又看了看叛徒羅西,終於無可奈何地放下了槍,將傑克的杯子拿過來斟滿了酒。
“我終於不會再感到痛苦了,”傑克一邊旁若無人地喝著酒一邊說,“這個罪惡的輪回應該到我這裏為止。因此我沒有結婚,也沒有兒子。往事不斷地在折磨著我,而今它終於徹底遠去,巴迪啊,這都是咱們的命啊——好了,我喝完了,你開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