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窮孩子 (2 / 3)

這個時候天已經黑了。每年到這個時候天就黑得一天賽著一天早。我摸索著打開客廳的燈,發現我媽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我嚇了一跳。她穿著一身黑色毛線衣。讓人覺得像是一塊礁石。我站在原地,不敢輕舉妄動。

“今天怎麼回來得這麼晚?”我媽坐在那裏一動也不動。她的語氣像是一塊石頭打破了我們之間的天平。現在,她是一個高高在上的審問者,而我則是她的嫌疑人。我討厭這樣的氣氛。我有很多次都思考為什麼每次一交手我總是處於下風,最後我得出結論:因為那個人是我媽。我隻能皺著眉頭表示抗議。

“我……”我一時找不到更好的解釋。

“你是不是又跟什麼阿金他們混在一起了?”她突然站了起來,用手指著我。這是一種令人很不舒服的舉動。我隻能把眉頭皺得更緊,並且努力地控製住內心的恐懼。

“你知不知道他們都是些壞孩子?雖然咱們家窮了,但也要有誌氣!你以後不允許再跟他們在一起了!”

我的恐懼感竟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空落落的不適感。我感到全身的力氣在一點一點地消失。我說:“媽,我累了,我想上床休息了。”說著便轉身往臥室裏走。

我可以聽見我媽穿著拖鞋在地板上跑來的聲音。她從後麵抱住了我。她貼著我的臉,說:“我的兒子,你千萬不要學壞啊。咱家窮了,你爸不可能再翻身了。但你千萬別學壞呀,否則我還有什麼盼頭?”她的淚水滑落到我臉上,很燙。我隻感覺到一陣冷氣像條蟲子爬過我的全身。

我躺在床上。

家庭會議正在客廳舉行。已經很晚了,我看了看床頭的鍾表:現在是淩晨兩點鍾。他們以為我睡了,但對我還是不放心。我媽細心地關上了房門。他們以為這樣我就聽不到他們的話了。

我躺在床上。窗外是月光與燈光,照進屋子裏,照在床單上。這座城市似乎永遠都不會熄滅所有的燈光。它就像以前我聽說過的一種怪物,它有上百隻眼睛,人們不知什麼時候它才會閉上所有的眼睛。後來我知道那隻怪物叫阿耳戈斯,希臘神話中的人物。

我可以聽見激烈的爭吵聲,內容涉及搬遷的事宜,以及爸媽離婚後財產的分配。當然,還有我的歸屬問題。我爸媽都不願意放棄我的撫養權。他們自然有著他們自己的衡量與打算,我需要做的就是安靜地躺在這裏,一句話也不要講。像個商品那樣忠誠。

好吧,你們放心好了,我一句話也不會說的。

用我少年的頭腦也能想明白,像現在這樣的爭吵是不會有結果的。我可以想象到,我媽會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摔門而走。我爸會用顫抖的手點燃一根煙,用曾經商人的大腦思考如何使自己在這場糾紛中處於不敗之地。我媽也不會閑著,她可能連夜就會去找律師,尋求法律途徑,她會對律師說她一刻也等不了了。我的奶奶會在一旁抹眼淚,而我的爺爺將會再一次想起1961年的那場大雪。

《蛇尾》

晚上十一點,火車緩緩駛進了小城。此時的小城被一片蒙蒙霧氣籠罩著。火車像是一個得了關節炎的老人,吱吱呀呀艱難地停下,然後從內部吐下幾名乘客。這幾名乘客如影子般消失在了夜色中。火車再次啟動時,空蕩蕩的站台上隻剩下了兩個人。

這是一個破舊的小站。淩亂擺放的長椅;像皮癬一樣剝落的牆皮;癱軟在牆角的醉鬼。這裏的一切似乎和十年前沒有什麼兩樣。十年前,傑克正是從這裏被迫過上了流亡的生活。

傑克是一個麵帶憂鬱並不起眼的青年。他穿著褐色的大衣,戴著一頂黑色舊式禮帽,手裏提著一隻旅行用的深色皮箱。他沉默不語,幾乎與夜色融為了一體。

在傑克的旁邊,站著一個胖子,比傑克矮半個頭。雖然天氣涼爽,但他仍然不時拿出手絹擦著額頭上的汗。與傑克的沉默成反比,他正滔滔不絕地說著。

“喂,小兄弟,這個地方挺不錯,我是說真的,並沒有半點奉承的意思。你知道,幹我們這行的,全國各地不停地跑,什麼地方沒有見過。但是說真的,我第一眼就喜歡上這裏了。多麼清靜的小城!適合找一個咖啡館,一邊喝咖啡一邊欣賞來往的行人。可惜我沒有這樣悠閑的時間,頭兒給我安排了這麼多業務,估計我沒有時間去欣賞這裏的美景了。不過話說回來,兄弟,你們這裏的人會買我的保險嗎?”

胖子一邊說一邊擦著像油一樣從額頭流下的汗。傑克依然沒有說話。他環視著周圍的景象,一幕幕回憶在腦中過電影一般掠過。他輕輕吐了一口氣。

胖子將他肥胖的大手搭在傑克的肩膀上,熱情地說:“小兄弟,我們雖然是萍水相逢,但我知道你是一個年輕有為的人。這裏是你的家鄉,一定感觸頗多吧!再過一會我們就要分別了,在分手之前老哥想請你喝一杯,來吧!這裏有什麼好一點的酒館嗎?”

胖子是傑克在火車上認識的一名保險銷售員。在漫長的旅途中,有一個夥伴也不錯。傑克看了看站台一側的鍾表,點了點頭,說:“好吧,我記得這附近就有一個不錯的酒館,但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我不知道現在它還在不在。”

兩個人就這樣走出站台。路上遇到了一個乞丐。他醉醺醺地朝他們兩個伸出手。胖子皺了皺眉頭,瞧瞧看了一眼傑克。傑克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的道路。他們走過乞丐,朝小城深處走去。乞丐含混地罵了一聲,在路燈旁睡著了。

那個小酒館還在。傑克和胖子走進酒館。酒館的老板正在櫃台前忙碌著。傑克將帽簷悄悄地往下拉了拉。帽簷的陰影遮住了他的眼睛。

酒館的生意並不好,光線陰暗,隻有幾個客人稀疏地坐在角落裏。傑克和胖子找到一處坐下。酒館老板殷勤地走過來,笑著對他們說:“客人想來點什麼?”

“來一紮黑啤酒。”傑克說。胖子要了一小杯威士忌。

“來,幹杯!”胖子大聲說,“真是傷感。你知道,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我們會成為很好的朋友!真的!這點我從不懷疑。你知道,推銷保險這個活兒不是人幹的,天天都要看人的臉色行事,而且不得休息,能有這樣和知心的朋友一起坐下來喝喝酒,對我來說簡直就是一種奢侈,唉唉……”

酒館老板一直注視著這兩個客人。一個話嘮,一個沉默,這本身就有點奇怪。更奇怪的是,老板覺得那個沉默不語的年輕人身上似乎有什麼自己熟悉的東西。

他一邊擦杯子,一邊偷偷觀察那個年輕人。

這時,年輕人似乎覺察到了什麼。他抬起頭,正好與酒館老板的目光相遇。

老板吃了一驚,就像是有一道閃電在他腦中轟然劃過。

那名年輕人低下了頭。

話嘮的胖子很快就醉了,來來回回重複著一些毫無意義的話。年輕人舉起了手,示意結賬。酒館老板走到他麵前,更清楚地看到了年輕人的麵孔。此刻他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斷了。他不動聲色地接過了錢,將多出來的錢找給年輕人。

老板目送著這兩個人走出酒館。

“是他嗎……難道,傑克真的回來了嗎?”老板望著年輕人的背影怔住了。

賽克林酒吧此時燈火通明。一派喧鬧景象。

每到這個時候,小城的年輕人就會聚集於此,打發著漫漫長夜的無聊時光和過剩的精力。今天晚上,一個頗受年輕人歡迎的樂隊將在這裏演出,所以酒吧裏的顧客比以往多了近一倍。很多人早早就來到這裏,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聊天喝酒。酒吧上上下下都忙得不可開交。

酒吧老板是一個身材短粗的人。他坐在吧台後麵,眯著眼睛,靜靜地看著吵鬧的人們,似乎與周圍熱鬧的氛圍有些格格不入。他銳利的眼神一遍遍掃過人群,如果與他對視一眼,定會覺得毛骨悚然,但此時沒有人會注意到他。

直到一個中年男人出現在酒吧門口,酒吧老板才連忙從角落裏走出來,迎了上去。中年男人對酒吧老板微微點了一下頭,徑直走到吧台前,找到一個位置坐下。在中年人後麵,還跟著幾個彪形大漢,他們找到一處距離中年人最近的桌子坐下了。

酒吧老板變得殷勤起來,他笑眯眯地對中年人說:“歡迎您大駕光臨,我這裏剛剛進了一批上好威士忌,您稍等……”說著給後台的服務生做了一個手勢。服務生心領神會,不一會,一杯威士忌端了上來。

與酒吧老板相反,中年人從進門開始就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四周五彩繽紛的燈光照在他的臉上,使他的表情有些飄忽不定。他將威士忌一飲而盡。

老板也注意到中年人心情似乎不是很好,於是他不再說話,給服務生使了一個眼色,就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暖場的音樂響了起來,都是一些節奏感十足的搖滾樂。酒吧裏的人群更加興奮了,他們紛紛湧進舞池,扭動著身軀。滾燙的汗水像小雨一樣揮灑著。燈光配合著音樂忽明忽暗,變幻著色彩。

中年人背對著舞池,一口一口地喝著威士忌。從早上開始,他的眼皮就開始跳動,這似乎並不是一個好兆頭。他突然想起了十年前的那個夜晚,也是在這間酒吧裏發生的事情。那天他一槍就結果了當時小城的黑幫老大——金。在這之後他坐上了小城黑道的第一把交椅。人們都說,他殺金是天經地義的,因為他的父親當年就是被金一槍斃命。

這時,人群中爆發出的一陣歡呼打斷了他的思緒。原來是樂隊的成員陸續進場了。樂器被工作人員擺到了舞台上,人們高呼著樂隊的名字,甚至有些鐵杆歌迷還哼唱起了樂隊的代表作。人們陷入了一種癲狂的境地。

可這一切都與中年人無關。他依舊鬱鬱寡歡地喝著酒。他身後的幾個保鏢正襟危坐,不斷環視著四周,一刻也不敢怠慢。最近一直流傳著金的後人將要為父報仇的傳聞,並且傳聞說金的後人已經回到了這座小城。

中年人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疲倦。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了。他想,二十年前,金殺死了我的父親;十年前,我殺死了金;十年後,金的後人開始找我報仇。這一個簡單的公式讓他產生了巨大的虛無感。

燈光流轉,樂隊的演出正式開始了。整個酒吧的燈光暗了下來。

中年人點燃一根香煙。

樂隊的主唱唱出了第一句歌詞。

中年人感到心煩意亂,他站起身,走到酒吧門口,站在外麵靜靜抽煙。

他身後的幾個保鏢連忙跟了上去。

乳白色的霧氣籠罩著這個小城。

乳白色的霧氣籠罩著這個小城。

送走了饒舌的胖子,傑克稍稍舒了一口氣。他整理了一下思緒,開始辨認前方的道路。雖然已經離開這裏十年了,但眼前的景象似乎並沒有什麼變化。那些熟悉的街道,熟悉的燈光,熟悉的氣味,像是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他的記憶之門。

他定了定神,朝前走去。

一般到這個時間,小城的居民就不再外出了,因此街道上幾乎沒有行人。傑克匆匆地走在夜色中,帽簷壓得很低。他知道自己不能大意,這個小城仍然有許多人會認出自己,比如剛才那個酒館老板,似乎就有所察覺。傑克記得,父親生前曾帶自己到那個酒館去過幾次,他與酒館老板關係不錯。

兩旁的街燈大都壞掉了,其中大部分是被頑皮的孩子用石頭打壞的。傑克回憶起,自己小時候也曾幹過這種事。

昏暗的街道對於傑克來說是一種絕好的掩護,這讓他充滿自信起來。十年的曆練,就是為了今天的複仇。想到這裏,傑克提著皮箱的手攥得更緊了。

他穿過霧氣,走在空曠的小城街道上。

傑克看看四周無人,便閃身進入了一條小巷。這條小巷幾乎沒有光亮,隻有附近還沒有關燈的民居照射出的一絲燈光,使他勉強可以看清腳下的路。

幾隻野貓在垃圾箱間徘徊。它們注視著眼前這個不速之客,眼睛發出綠幽幽的光。

傑克將皮箱放到地上,俯下身子,半跪著將皮箱打開。皮箱裏裝著滿滿的衣物。他將衣物全部扔了出去。在皮箱的夾層裏,放著兩把M1911自動手槍,四盒彈匣,一把匕首。

將一切裝備好,傑克扔掉皮箱,走出小巷。

四周依舊靜悄悄的,隻有偶然從遠處傳來自行車的鈴聲。

傑克知道,無論今天成功還是失敗,他的人生都將發生巨大的轉變。其實從他的父親被殺那天開始,他的人生就已經改變了。

他與父親的關係其實並不好,他的理想也與父親大相徑庭——他的理想是做一名畫家。可是這個理想永遠也無法實現了。從父親死於非命那天起,他就背負著仇恨的重擔,仇恨將籠罩他的一生。有時他甚至會怨恨父親,如果父親當初隻是一個安分守己的普通人,那麼這些事情也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了。沒有了仇恨,他的人生將是另外一種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