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儀式的繼續 (1 / 3)

在那段日子裏,我曾極度地厭惡書本。當我背著沉重的書包走在街上,那些從小和我一起長大的男孩們便在旁邊對我擠眉弄眼。“真像是個好學生啊!”我忍受著他們的冷嘲熱諷,直想把書包扔到地上,踩上兩腳才算解恨。但是我並不敢這麼做。母親的影子一直站在我身後,使我不敢回頭。當她早晨把書包放在我肩上,對我例行囑咐一些事情的時候,我可以感覺出那貌似平靜的語言背後,有什麼東西像一副鐵板牢牢固定住我。在我的家庭中,母親精心地經營著我的生活。經過這十幾年不懈的努力,我就像一個生活在畫中的人,無論如何也走不出她為我安置的畫框。

母親堅持讓我上了高中,至今我都覺得這是一個真正的災難。我無法融入高中的集體生活,無法理解老師們整天講的東西究竟有什麼用。每天我坐在課桌上,像是坐在針尖上一樣不安。但我並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壞學生,起碼我不會幹任何壞事,我不會傷害任何人。我閉上眼睛的時候,常常在腦海裏會出現一把刀子,刀子的鋒刃對著我自己。這讓班主任很滿意,她把我安排在教室最後麵的角落裏,賞賜給我一個獨立的王國。在這個王國裏我可以幹任何事情,隻要不影響其他同學的學習。

但我仍感覺到極度的無聊。母親每天晚上都會檢查我的書包,對照著課程表檢查我有沒有遺落什麼該帶的東西。因此我的書包總是打理得整整齊齊,書本溫順地碼放在書包裏。它們都有著光滑的封麵,我有時忍不住撫摸它們,感覺上麵似乎還殘存著母親的體溫。每當這時,我都會冒出想要好好學習的念頭。我盯著黑板,想把老師講的每一個字像釘釘子一樣釘牢在腦子裏。可是每次不出三分鍾,我的注意力就會被其它事物吸引。窗外飛過的鳥兒,疾駛而過的警車,甚至是旁邊同學新換的鞋子。慢慢地我發現,不光是聽講,我甚至無法集中精力幹任何一件事。紅梅老師——我們的班主任,一個很有經驗的老教師,曾經找過我的母親。她懷疑我患有注意力無法集中的某種病症。

“你的意思是我的兒子有精神病?”母親如是說。她把紅梅老師這樣的想法看成是一種侮辱。母親氣憤不已,但仍保留著風度。她的臉漲得通紅,把手搭在一起,平放在紫色長裙上,姿勢莊重而又不失攻擊性。“我希望以後你不要再這樣想你的學生。”母親最後這樣說道,“我們不會可笑到去看什麼醫生。”她伸手去拿包,“再見!”

紅梅老師尷尬地送走了母親,從此再也沒有提過帶我去看醫生的事。

我的日子恢複平靜。盡管我的成績在班上永遠是墊底,這樣的成績想要考入大學簡直是天方夜談。但母親依然堅持每天檢查我的書包,微笑地把小說從我書包裏拿走。“看這樣的東西純屬浪費時間。”她每天都給我穿新衣服,並把我一直送到車站。這個過程簡直就像是在履行一個儀式。我的母親樂此不疲。

在那幫和我一起長大的胡同裏的孩子中,我是唯一一個還在上學的。去小商店買鉛筆或作業本時,我經常可以遇見他們中的某個或某幾個。他們竊竊私語,怪異地看著我。這使我羞愧難當,像是被他們抓住了什麼把柄。

在上課時,我幹的最多的就是胡思亂想,看著窗外的景色。我想這樣的日子似乎不會有盡頭。會不會出現“天使”之類的人物把我帶出苦海呢?每當我這麼想時,都會情不自禁地傻笑起來。

沒想到“天使”真的出現了。

那是一個沉悶的午自習,教室裏除了寫字和翻書的聲音外,還有一種隱約的嗡嗡的響動。我不知道聲音源自何處。所有的同學都在低頭寫作業,坐在最後一排的我可以看見他們每個人的筆都在顫動,像是蜜蜂落在了上麵。而我無事可做,準備繼續睡覺。我是被那種嗡嗡的聲音吵醒的。我的臉上睡得汗津津的,十分難受。

我剛要睡下,就聽見有誰喊了一聲我的名字。我連忙抬起頭,發現同學們依舊俯案工作。難道是幻聽?正當這時,我又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我知道這不是幻聽了,因為幾乎所有的同學都抬起頭來。有的回頭看我,有的看向窗外。

我扒在窗戶上,看見樓下站著一個染著紅頭發的人,在陽光的照耀下像是一塊晶瑩的紅寶石。他斜靠在一輛摩托車上,臉上掛著笑容。

是他向我揮手,並大喊著我的名字。

我想起了他的名字。他叫阿京。與我在一個胡同裏長大,但是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了,沒想到這次他竟然來找我。

同學們看著我。一種自豪感在我心裏油然而生,我為自己有這樣的朋友而驕傲。你們有這樣的朋友嗎?我很想問問他們,但是最終還是沒有問。我準備下樓去。

“你這可算是曠課啊……”班長小聲提醒我。

我在門口站住,但半秒鍾之後,我感到沒有人可以阻攔我了。我像是一隻鳥兒飛出了教室,飛下了樓梯。似乎有一雙無形的翅膀讓我的身體變得輕盈無比。半路遇到我的人都驚訝地站住看著我。好象他們真的看到有一根根羽毛從我的皮膚裏長出來。我心裏隱隱感到生活就要發生改變。我期待已久的轉機就要到來。

來到門口的時候,我試著推了推學校的鐵門。門被輕易地推開了。我向門衛室望了望。門衛室髒稀稀的窗子裏,那個守門的老頭也在看著我,臉上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我低下頭,繼續推動鐵門。鐵門發出刺耳尖銳的聲音。我擔心那個老頭會突然衝出來,擋在我的前麵,對我厲聲說:“沒有老師開的證明你不能出去!”但他沒有這樣做,仿佛眼前的鐵門與他並沒有什麼關係。

我感到這一天真的是充滿了魔力。

阿京依舊站在那裏,笑眯眯地看著我。他臉色蒼白,身材瘦削,五官像是雕刻出來的塑像。我微微地喘著氣,後背上冒出了汗。白色的校服粘在我的脊背上,風一吹,感覺那裏一片冰涼。

阿京發動了摩托,對我說:“上來吧!”我猶豫了一下。自從很小的時候學騎車摔過後,我就再也不敢做四個輪子以下的車。更何況是我從未坐過的摩托車。

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天,母親不知為什麼給我買了一輛嶄新的自行車。我看見它的第一眼就喜歡上了它。它的車身在陽光下閃爍著銀白色的金屬的光芒,像是一件貴重的銀製品。我跨上去,心裏充滿了新奇的感覺。我用手撥動車鈴。鈴鐺輕快地鳴叫了兩聲,像是音樂課上動人的三角鐵。這像是一個鼓勵。我左腳踩著地,右腳慢慢地蹬著車。我聽到母親在我身後說:“別怕,我會一直扶著你。”那時我的手掌已經緊張得一片濕潤。

就這樣,母親在後麵緊緊地扶住車。我的膽子漸漸大了起來,車越騎越快。起風了,幾張碎紙片跟著我一起飛舞,像是在相互賽跑。一枚葉子突然蓋住了我的右眼。我用手把它拂開。車身開始一陣劇烈的抖動,我感到一種強大的力量讓車子發生了轉向。我驚慌地回頭,發現母親站在原地,一手叉腰,一手搭在額頭上做帽簷。一大片陰影覆蓋在她臉上。

車輪卡在了一塊石頭上。我重重地摔了出去,在地上打了幾個滾才停下。我的兩個膝蓋都被摔破了,鮮血順著小腿流下來。我哇哇大哭起來。

“摔一次很正常,”在那之後母親說,“怎麼說不學就不學了呢?”

我低著頭看著膝蓋上纏著的紗布,隻是一個勁地搖頭。母親看著我,歎了口氣。“摔一次就不學了,以後你還能幹什麼?”而我的態度堅決,說不學就不學了。那輛車後來母親送給了別人。以後我再也沒聽到過像它一樣清脆的鈴聲。

阿京把一個碩大的頭盔遞給我。我把它捧在手裏,感覺沉甸甸的。我抬起頭,看見樓上的同學們都在往下看著這一幕。他們甚至有的手裏還攥著筆。不一會他們紛紛離開了窗子。我看到紅梅老師的身影在窗前一閃而過。

有一種莫名的力量掌握了我。讓我戴上了頭盔。

阿京點點頭,也戴上頭盔,一步跨上摩托車。我坐在後麵,緊緊地抱住他的腰。車子啟動了,發出突突的聲音。我們在馬路上飛馳。好幾次似乎就要與前麵的車子相撞,而阿京總是能巧妙地避開。我們的衣服都灌滿了風,像是兩隻飄蕩在這城市上空的塑料袋。周圍的景色變成了無數彩色的箭,從我們麵前射出來。學校離我們越來越遠了,很快它就變成了一個白色小點,消失在無限延長的公路上。

這一刻我真的願意稱阿京為天使——紅頭發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