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車停在了一個酒吧旁邊。阿京摘下頭盔,籲了一口氣。
這個時候天剛剛黑了下去。一輪明月從城市的樓宇中緩緩升起。這個時候城市像是一頭剛剛蘇醒的巨獸,絢麗多彩的霓虹燈廣告牌和車燈閃爍著。阿京的眼睛被燈光反射得很明亮。
“走吧,進去吧。”阿京對我說,然後邁步走了進去。我隨後跟上。酒吧裏麵正演奏著迷幻的音樂,配合著不斷變化的燈光。人們在喝酒或是玩各種桌麵遊戲。我們走過的時候裏麵的人們都有意無意地打量著我們。他們注意的並不是阿京,而是我。我知道這是因為我還穿著校服的緣故。純白色的校服已經被染得五顏六色。它在這裏是顯得如此不合時宜,讓我羞愧。
我倆找到一處座位坐下。我環顧了一下四周。酒吧的中間有一個台子,現在上麵沒有人,隻擺放著架子鼓和電子琴。音樂是從音箱裏傳出來的。我問阿京:“你為什麼帶我來到這裏?”阿京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他正在研究桌子上的酒單。我知道是同一種無名的力量分別驅動著我們,指引著我們來到這裏。現在我好奇的是,這種力量的目的是什麼?我可以感到它到現在並未消失。接下來它會做什麼呢?我看到阿京修長的十根手指在桌麵上不安地來回起落,仿佛在等待著什麼。
一個人走到台子上,手拿話筒,對台下說道:“各位朋友,我們今天請到了著名的‘鮑家街43號’樂隊來到這裏演出,大家鼓掌歡迎!”
“‘鮑家街43號’是什麼樂隊?”我抿了一口剛剛端上來的啤酒。之前我看到阿京往我的啤酒裏放了一個什麼東西,但我沒有理會。那口酒從嗓子流進胃裏,使我的胃有些微微發熱。我喜歡這種感覺。阿京也打開一瓶,咕嘟咕嘟仰頭喝完了。“是一個很好的樂隊。”阿京說。他向後稍稍仰去,靠在椅背上。
幾個人拿著樂器登台。站在中間的是一個留著長發,方塊臉,戴著一個黑框眼鏡的男子。酒吧裏的燈光暗下來,集中在他身上。
“《晚安,北京》”男子對著話筒說了一句,像是在嘀咕。音樂聲響起。很凝重的節奏,像是一個木匠在往木頭裏釘釘子。我被這節奏打動了。黑暗中我的膽子似乎大了起來,拿起啤酒罐,對著阿京說:“幹杯!”他愣了一下,然後笑著說:“幹杯?好,幹杯!”我們兩個人的鋁罐撞在了一起。幾滴啤酒濺到我臉上。
阿京放下啤酒,重重地鼓了幾下掌。我也跟著他拍了幾下手掌。我對台上那個憂鬱的男子很好奇,不僅僅是因為他們有一個奇怪的樂隊名字。
“那人是誰?”我問。阿京搖搖頭,雙手交織在一起。
“你是說那個主唱?我也忘記他叫什麼了。”阿京說著突然像想起了一件什麼值得高興的事,在空中打了一個響指。
整個酒吧被凝重的音樂聲籠罩。我想如果那個主唱再不開口的話,音樂所營造出的氣氛將被瞬間打破。終於,他開口了。
“我將在今夜的雨中睡去……”他聲音低沉,像是在念禱文。但是歌聲卻有著非凡的穿透力,好象每一個詞都獲得了重量。
我感覺酒吧裏的世界像是一個漏鬥一樣突然被人翻了過來。我的人生從此開始重新記時。我從未聽過這樣的音樂,像是無意中走進了一條陌生的小巷。
我一直在不停地哆嗦。這可能與酒精有關。我第一次一口氣喝那麼多的酒,整個身子軟綿綿的。我使勁抓住桌子,仿佛一不小心它就會隨時溜走。阿京一直看著我,似乎對我的表現很是滿意。
“感覺怎麼樣?”他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黑暗中傳來。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我的牙齒在不聽使喚地上下撞擊著。
阿京笑嗬嗬地把剛才緊握在一起的五指張開。“還想再試試嗎?”我看到他的手掌心裏有一粒紅色的藥丸。
“這是什麼?”我問。他露出了一種奇怪的微笑。我看到他發藍的牙齦。
這時最後一個音符落下。歌手的聲音立刻變得空空蕩蕩,回響在人們的耳膜上。
“晚安,北京。”他憂鬱地扶著眼前的話筒,好象在撫摸一個受傷的小動物。
我突然恢複了正常,像是從天空落到大地,雙腳踏在了堅實的地麵上。
“我想要像他一樣。”我指著台上的歌手。
阿京雙眼發亮。“真的?”
我點點頭。“我希望以後能像他一樣歌唱。”
我跟著阿京回到了他的合租房。由於是晚上,阿京的摩托車騎得更快,隔著頭盔也可以聽見發出的巨大轟鳴。隻有月亮一直跟著我們。它不時會被高大的建築擋住,但很快又露出頭來。今晚的月亮看上去顯得有些破碎。
我一進門就呆住了。阿京的客廳裏擺滿了樂器,牆上貼著各種樂隊的海報。我回頭看他。他正在不斷地摁著電燈開關。“媽的,燈泡又壞了。”他無可奈何地說,“我的家很亂。是和哥們合租的。”
“你們也是樂隊?”我興奮地搓著手。
“當然!”阿京倚在角落裏,目光炯炯。
“吱扭”一聲,在我麵前的兩扇門都打開了。幾束光柱照到我身上。左邊那扇門出來的是兩個男子,右邊出來的是一個女孩。“你是誰?”女孩警惕地問我。她穿著一件白色的睡衣,和我校服的顏色很像,我局促地站在一堆雜亂之中,有些後悔來這裏。
“他是和我一起長大的鄰居,”阿京笑著說,“他不想回家去,他想和我們住一段時間。麗麗。”
“他付房租嗎?”麗麗的手電筒射出的光柱在我身上掃來掃去,好象一雙手摸來摸去。
“他還是個中學生呢。”稍瘦的男子提醒似地說。他盯著我身上的校服。
“好吧,學生。”她關掉了手電筒,“阿京,你買蘋果了嗎?”
阿京“哦”了一聲,迅速地說:“抱歉,我忘記了。”麗麗冷笑了一聲,雙手交叉在胸前。“你答應給我買的。我都有多長時間沒吃蘋果啦?難道你忘了我最喜歡吃那東西嗎?”阿京點點頭,打了一個響指。“放心,明天給你買。明天。”
“明天。”麗麗重複了一遍,轉身走進房間,把門關上了。阿京對我說:“你就和瘦子還有小謝一起睡。”
我們三個擠在一張床上,空間很有限。我仰麵看著天花板,感覺似乎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學校生活似乎已經是上個世紀的事了。窗戶沒有窗簾,外麵不時有車燈迅速地在屋裏劃過。我閉了會眼睛,但毫無睡意。母親現在在做什麼呢?她是不是也像我一樣在黑暗中睜大著眼睛,雙手緊緊抓著床單?想起這些我就害怕,她會不會報警?
一陣爭吵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是隔壁的聲音,是阿京和麗麗。瘦子和小謝都坐起來,聽了一會,又重新躺下。“難道還是因為蘋果?”我問。“是啊,蘋果。”瘦子嘎嘎地笑了兩聲。“麗麗怕是要堅持不住了。”小謝略帶沮喪地說。“為什麼?”我問。隔壁傳來了砸東西的聲音,讓人頭皮發麻。“其實也沒什麼。”瘦子說。“感到未來遙遙無期,女孩的青春也就那麼幾年。”小謝翻了一個身,響起了鼾聲。瘦子睡著後不久,開始磨牙。
第二天一早,我來到客廳,看見阿京正坐在沙發上,看一本音樂雜誌。上下眼皮不住地打著架。頭發亂糟糟的,像是一蓬紅色的稻草。桌幾上放著一袋子紅彤彤的蘋果。他勉強打起精神,對我說:“你把校服脫了吧,換上這個。”他把一團紅色T恤扔給我。
潔白的校服現在已經有些髒了。我把它脫下來。當它拂過皮膚的時候,我不禁冒起了雞皮疙瘩。我顫抖地換上紅色T恤,那上麵印有一個巨大的拳頭。我摸了摸這隻拳頭,打心眼裏喜歡它。我看了一眼剛剛換下來的校服,此刻它如同剛剛死去的小狗,蜷縮成一團。
麗麗不在阿京的房間裏。“她出去買早點了。”阿京頭也不抬地說。我來到窗前,屋子變得靜悄悄的,隻有外麵傳來的幾聲鳥鳴。我傾聽了一會,回過頭來看到阿京還在沙發上坐著。我突然意識到其實我們根本不算熟悉,自從他離家出走以後,我就沒有見過他。而昨天,他卻在我最需要改變的時候出現,把我帶到了這個世界裏。我的目光落在了一隻破舊的吉他上麵。我的心突然動了動。
我指著它說:“我可以彈彈嗎?”阿京抬起頭,看看我又看看吉他,點頭說:“當然可以。”我走過去,把它抱在懷裏。我一點音樂知識都不懂,隻好學著電視上的樣子,隨便撥動幾下。阿京猛地抬起頭,問:“你以前學過吉他?”我搖頭。“你再彈幾下我聽聽。”他說。我又跟著心中的旋律彈了幾下。我感覺我的樣子就像是在彈棉花。阿京站起來,大步走到我身旁,把我的右手舉了起來。“我真的太驚訝了,真的。”他興奮地說,“你在這上麵一定有很高的天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