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好意思起來,不知他是鼓勵我還是確實如此。這時麗麗從外麵回來了,手裏拿提著熱氣騰騰的油條。“快吃吧,吃完趕快去排練!”麗麗麵無表情地說。她渾身散發著一種幽冷的氣息。當我以後再次回憶起她時,發現我幾乎沒有看她笑過。起初我以為她隻是針對我,因為我沒有錢,純屬過來蹭吃蹭喝,什麼忙也幫不上。後來我發現她對誰都一樣冰冷。她的長發和阿京一樣,染成紅色,像是一株珊瑚。
我跟著他們來到排練室——一間地下室。以前是作為倉庫,後來被阿京租來做排練室。他們排練的時候我就坐在一張椅子上,練習著阿京教我的幾個和弦。斷斷續續的音樂聲從我手指間流出。時間流逝,當我停下來想要休息一會的時候,我發現已經過去兩個小時了。也就是說,我坐在這張椅子上,全神貫注地一口氣練了兩個小時的琴!我從來沒有如此集中精力地幹過一件事。
阿京會不時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有一次他甚至說:“等你練好了,我就正式邀請你參加我們的樂隊!”在這間不透風的地下室裏,我度過了一段最快樂的時光。我從他們的口中得知,一個月後,他們將有一場非常重要的演出。那天會有一個很有實力的唱片公司的老總參加。他們樂隊的成敗在此一舉。為了那場演出他們沒日沒夜地排練。演出的地點就在上次阿京帶我去的那個酒吧。
一個月很快就過去了。此時我正坐在昏暗的酒吧裏,在一派煙霧繚繞中努力辨別台上阿京他們的表情。同時,我也在暗暗注意一個角落裏並不起眼的胖子。他的戒指在黑暗中閃閃發光。他的手指短小而粗壯,仿佛是從戒指中直接長出來的。我似乎隱約間可以看見,在他的手上牽著一條隱秘的線,那是阿京他們的命運線。
台上的所有人都異常緊張,尤其是麗麗,這個樂隊的女主唱,此刻臉色白如砒霜,而嘴唇卻塗著鮮豔的唇彩,像是剛剛喝過血一樣。阿京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是拍在了一座冰雕上。他在她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麼。麗麗僵硬地點點頭,臉色依然蒼白。
那一晚的演出很成功。麗麗在唱響了第一句歌詞後,仿佛終於找回了靈魂。全場慢慢都被她所帶動起來。我看到角落裏的那個胖子,他不時也會興奮地拍幾下手掌,甚至站起來,眼睛盯著台上光彩照人的麗麗。舞台上不斷變幻的燈光打到他臉上,使他的表情飄浮不定。
聽著一波又一波的歡呼聲,我可以強烈地感受到,成功離他們越來越近了。我的手掌上全是汗,亮晶晶的,像是剛被水洗過。我抱著阿京送我的那隻舊吉他,不禁感覺熱淚盈眶。而它似乎也在我懷裏輕輕顫抖著。
那一晚的演出很成功。當麗麗走下台的時候,那個胖子舉著肥厚的手掌迎了上去,給了麗麗一個大大的擁抱。這突如其來的擁抱讓麗麗有些不知所措。她在胖子的懷裏艱難地回過頭,求助似的看著阿京,一縷頭發耷了下來。阿京站在後麵,傻嗬嗬的笑著,似乎還沒有從巨大的喜悅中回過神來。
我和阿京走出酒吧的時候大地像船一樣在搖晃。我們都喝了不少。阿京走到我麵前,用他滾燙的手掌摸了摸我的臉。我轉頭看到麗麗。她盯著眼前川流不息的馬路,兩道淚痕刻在臉上。
我突然意識到我從未如此地接近過某件東西……那件東西如同聖物般隱藏在黑匣子中,我之前從未一睹真容。而就在此時,它突然出現在我眼前。我與它是如此的接近,簡直觸手可及。
那件聖物在街道上緩緩升起,幻化成一道光環,盤旋在我們的頭頂上。
我們焦急地等待著阿京。我們站在車站,看著一輛又一輛公交車在我們麵前停下,走下來一大幫人。但我們看不到阿京。眼看到了中午,阿京瘦弱疲憊的身影終於從一輛很空的公交車上走了下來,仿佛渾身蒙上了一層塵土。他臉色慘白,朝我們走來。
我們嗅到了不祥的氣息。瘦子走上去,小心翼翼地試探道:“是不是……沒戲了?”
阿京搖搖頭。小謝說:“這麼說就是有戲?唱片公司究竟是怎麼說的?”阿京舔了舔幹裂的嘴唇,說:“唱片公司已經同意簽約,但是……”他的話給我們留下了一個懸疑的尾巴,無數種可能性都可以鑲嵌到這個“但是”後麵。
“他們說……隻簽麗麗一人。”
阿京的話使空氣像水泥一樣瞬間凝固了起來。仿佛在我們中間壘起了一堵牆。麗麗半天說不上話來,瞳孔像貓一樣縮小。阿京的舌頭也不翼而飛,沉默地站在那裏,看著一小撮碎紙片被風卷了起來,盤旋在公路上。
“恭喜啊……”瘦子打破沉默,“麗麗,你終於成了一個真正的歌手。”
“明天上午10點,”阿京的話像是一口袋碎玻璃,“他們讓你親自去公司一趟。”
那天晚上有一種世界末日的氣氛。阿京想說一些笑話活躍空氣,但他換來的是更為長久的沉默。我們都早早睡下,彼此間都無話可說。
第二天,我們一起出門送麗麗去車站。阿京雙手插兜,氣色看起來比昨天要好多了。他說:“麗麗,我們真誠地祝賀你,你不會再過以前那樣衣食無著的生活了,你的事業終於走上了正軌。”
麗麗微微一笑。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笑,也是最後一次。
我們幾個默默地走了一會。小謝咳嗽了一聲,說:“麗麗,等以後你火了,別忘了我們這些哥們啊。有一句話怎麼說來著……什麼苟富貴,什麼的……”我們哈哈大笑起來。
“放心吧,我不會忘記你們的。”麗麗的長發溫柔地搭在肩上,動情地說。
“等我一下!”阿京突然跑開。不一會氣喘籲籲地跑了回來,手裏捧著一大兜子蘋果。他把蘋果遞給麗麗,說:“路上吃吧。”麗麗沒有伸手去接。阿京愣了一下,說:“你不是最愛吃蘋果嗎?”
“現在不想吃啊,”麗麗麵露難色,“拿一袋子蘋果去公司算怎麼回事啊?”阿京點點頭,說:“也是。”就提著蘋果跟在她後麵。裝著蘋果的袋子不時擊打著阿京的小腿。
“好了,你們不用送了。”麗麗自己跑到對麵的車站,朝我們揮手。片刻後,一輛公交車停在我們和她之間,擋住了她的身影。車開走後,在我們眼前隻剩下空空的站台。
往回走的時候阿京仿佛老了二十歲,彎著腰,如老年人那樣漫無目的。我停下腳步,準備說出已經醞釀已久的話。我對阿京說:“我想要加入你們的樂隊。”阿京好象沒有聽清,問:“你說什麼?”我又重複了一遍,說:“我想要成為一名歌手。”阿京往前走了幾步,我無法確定他是否聽清。他突然停了下來。
“回家去吧。”阿京像是在喃喃自語,“都這麼長時間沒回去了,你為什麼不回家去?”
我驚訝地看著他,感覺自己受到了欺騙,差點委屈地掉下眼淚。而他們不再管我,徑直向前走去。太陽給他們的身上鍍上了一層無力的光輝。
我想,或許真的到了回家的時候。
這是我一個月後重新推開家門。我把腦袋伸了進去,嚇了我一跳。
母親端坐在客廳,對我報以微笑。她仿佛早已知道我要在今天回來。一切都準備好了。書包放在桌子上,旁邊放著疊得整整齊齊的潔白校服。母親走到我麵前,輕輕地摸著我的頭發。我溫順地站在那裏,等著她突然的暴跳如雷。然而她始終都沒有麵露怒色。她隻是盯著我的紅色T恤。
“這是什麼?太難看了,快脫下來。”她皺了皺眉。
她拿起桌子上的校服,用力一抖,像是展開了一麵旗幟。
“換上它。”
我穿好校服,母親滿意地打量了我一會,轉身把那身紅色T恤扔進了垃圾筒。她拿起書包,等待著什麼。我走過去,把左胳膊伸進了書包帶,又把右胳膊伸進了書包帶。然後我感覺後背一墜,書包穩穩地趴在了我身上。母親輕輕地拍了拍書包。
“上學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