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先生讓身體完全浸入到了水中。浴缸裏的水有些滿,在他日益臃腫的身軀的擠壓下,有些水從四周滿溢出去。慕先生皺皺眉頭,看著浴室裏的鏡子。那麵鏡子已經被水蒸氣完全蒙住,白蒙蒙地一片,仿佛是一層毛玻璃。慕先生在浴缸裏不安地搖晃著身體。浴室裏的燈光昏暗,是一種不健康的黃色光暈。他抬起左臂。左臂濕淋淋的,仿佛是一截從水裏撈出來的隨便的什麼惡心的東西。蒼白,浮腫,沒有生氣。慕先生胡亂地抹了一把臉,對著外麵大喊:“你進來,幫我搓搓背!”
慕先生呼喚的是自己的妻子。現在他總喜歡稱她為老伴。慕先生提起這個稱呼的時候無不調侃的意味。但是確實應該是老伴了。就在明天,他將去領取他人生中第一筆價值不菲的養老金。這也就意味著,他以後不必去辛苦地從事那麼危險的拳擊工作,也可以過上舒心的生活了。
想起自己的退休生活。慕先生對著鏡子短促地笑了幾聲。他看不到鏡子中的自己,但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麵容可憎。那笑聲中包含了很多情感,他自己也分析不出來。但他知道最直接使他發笑的,是他想起了自己的青年時代。
在那個本應充滿幻想的年代,他心裏想的卻是安逸的退休生活。那個時候他剛剛踏入拳擊界,作為陪練的他,每天都要忍受著一記記重拳。鼻青臉腫是經常的事。他的老師也看不過去了,對他說,你不會躲躲嗎?年輕的慕先生隻好如實說,他也想躲開,但每次都遲那麼一秒鍾。老師歎了口氣。他從老師的歎氣中,知道自己並不是學拳擊的料。盡管他有強健的體魄和超人的抗擊打能力,但他的敏捷度實在太差。他知道老師一直沒對他說的那句話:你不會成為一個優秀的拳擊手。
老師其實並沒有說過這句話。但年輕敏感的慕先生能夠感覺得到。他從訓練場出來,臉上還有被那記重拳擊中後的微微痛感。他悶著頭往前走,誰也不看。那幾天天氣一直悶熱。慕先生走著走著就走得渾身冒汗。他把襯衣脫下,搭在肩膀上,露出了他如同石頭般的肌肉。每個過路的人都會往這身肌肉上看幾眼。盡管他們行色匆匆,似乎從不會對任何事物表示驚奇,但慕先生可以從他們的眼神中看到自己想看到的東西。有些姑娘還會為此駐足觀賞。每當這個時候,慕先生既感到害羞,又會獲得一種滿足感。
慕先生就這樣走在街上,一點點恢複了自信。他想自己還很年輕,其他同齡人此時還在對著課本昏昏欲睡呢,可他厭惡那種生活。他天生下來就喜歡硬與硬的對抗,這種運動使他感覺自己像塊石頭般強壯。
他堅持下來了。刻苦訓練著自己的靈敏度。但挨打仍然是經常的事。每次渾身酸痛,一動也不想動的時候,他就會想象一下自己退休的歲月。盡管那時退休這個詞離他像火星那麼遙遠。他想著自己躺在舒適的席夢思床上,看著電視,或者出去溜溜狗,散散步……這樣遙遠的日子成了他的一個安慰。
可是誰能想到呢,退休的日子這麼快就到了眼前。那中間的歲月:關於他如何正式成為了一個業餘拳擊手,關於他贏得的第一場比賽,關於他聽到的第一次歡呼,關於他怎樣一步步站在了專業拳擊手的領獎台,關於他如何被那個強大的對手擊倒,關於台下的一個女孩如何為他整日擔心,關於他的第一次愛情……等等等等的一切,似乎都被時光抽走了,成為了一段真空。他現在有一種荒謬的感覺:似乎剛剛自己還是那個幻想著退休的青年,一轉眼就成了一個拿退休金的老頭子了。
老伴手已經遠不如年輕時候的細膩,但仍然很柔軟。慕先生感到那一雙柔軟的手在自己的後背使勁揉搓。被揉搓過的地方微微感到發熱。從那裏產生的熱量像信號那樣傳入他的心裏。在某一個固定的時間,他感到異常的舒適。時間仿佛停止了。所有在空氣中懸掛的水珠都清晰可見。所有在鏡子上、牆上的水珠都微微顫抖,似乎將要滑落。老伴的搓澡對慕先生來說一直是一大樂趣。
可是今天慕先生卻在舒適過後突然感到一絲煩躁。開始的時候並他並沒有覺察出來。煩躁隻是像一根針刺痛了他,當他低頭尋找的時候,卻找不出刺痛的位置。後來煩躁的感覺漸漸擴大,像是一張無形的網,慢慢地套住他,然後突然勒緊。慕先生簡直要窒息了。老伴的雙手仍然在不疾不徐地上下揉搓著。正是那種幾乎是靜止的時間,令慕先生感到恐懼。他想起以前自己在拳擊場的時候,每一分每一秒的時間都是那樣的寶貴,幾乎每一秒都有可能決定戰鬥的成敗。而現在,時間在流逝,卻是以貌似靜止的形態。慕先生感覺自己在迅速地衰老下去——僅僅是退休了一年,他有時覺得自己真的不行了似的。
他突然轉過身,抓住了老伴的手。一雙粗糙的手,盡管被水浸泡過。慕先生看到老伴眼中驚恐的神色,從老伴的眼中也看到了自己一張莫名其妙的怒氣衝衝的臉。他放開她的手,濕淋淋地從浴缸裏站起來,裹上浴巾出去了。一路上他都滴著水,但他不去理會。水漬在一絲不苟的地毯上格外醒目。
老伴跟出來,沒有說話。她看著自己的丈夫坐在沙發上,仰著臉麵對天花板,閉著眼睛。
慕先生睜開眼睛,發現老伴坐在自己的對麵,手裏拿著一串珠子。珠子在她的手裏不停地緩慢轉動。她眯著眼,嘴裏念念有詞。慕先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信上了這個。他盯著她手裏的珠子,看著一顆顆珠子從老伴的手中滑過。他同時聽到鍾表滴滴答答的聲音,還有自己有節奏的心跳。
慕先生覺得他看到的這一切共同組成了一個敵人。那個敵人就站在他的對麵,令他感到恐懼。在他的人生中,有無數對手站在他的對麵,他們或許敗在他的拳下,或者將自己打敗。這對慕先生來說都無所謂。他們不管是否比自己強大,但從未讓他害怕過。他的人生就是在麵對一個個對手的過程中度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