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覺自己看到她的一刻就黯淡了下來。我有點後悔見她了。她是那麼地朝氣蓬勃,似乎世間的一切她都躍躍欲試。而我卻整日消耗無聊的時光,逐漸變成一個我不認識的人。
她顯然也認出了我,上前拉住我的手臂,說:“跟我來!”然後就拉著我跑了起來。我覺得這樣很不好,被人看到了像什麼樣子?所幸這時是放學時間,周圍最多的是孩子。我看到他們全都看著奔跑的我倆,眉開眼笑。
我們來到了一個廢棄的工廠內。這個工廠太熟悉了,以前上學的時候我們經常來這裏玩。它是過去年代的產物,那時小鎮還很繁榮,地下似乎蘊藏著取之不盡的貴重金屬。然而沒幾年,工廠就報廢了,似乎是在一夜之間就生了鏽。我們就管它叫鐵鏽工廠。一走進裏麵,你就會聞到強烈的金屬腐朽的氣味。陽光照在裏麵,使人有一種置身於老照片中的感覺。
這種感覺現在更加強烈。我和慧慧麵對麵站著,因為剛才的奔跑而微微喘息。為了打破尷尬的沉默,我咳嗽了一聲,說:“你變化真是大啊。”
“你也是的,”慧慧對我笑了笑,讓人想起牙膏廣告裏的那種笑容,“你穿上警服蠻帥的,以前還真沒看出來。嗬嗬。”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隻好跟著她一起傻笑。
“你……最近挺好的?”她穿著深藍色的針織衫,眼睛不斷地四處瞅瞅,然後盯著我看一會,似乎很認真地在聽我說話,之後又四處瞅。我徹底被她這種遊離的眼神吸引了。“還那樣,沒什麼特別的,”我說。
“我覺得你好像有點老了。”她突然很認真地說,然後用手摸了摸我的頭發,“你看,你都長白頭發了呢。”
我沒有注意到我長出了白頭發,但他撫摸過我發梢的時候我體會到了一種奇異的感覺。她知道我是喜歡她的,我心想,她是不是在給我什麼暗示呢?我多想在她的手還沒有放下的時候就抓住它,握緊它,感受它的溫度。然而我沒有勇氣,我眼看著那雙手回到了她身體兩側。我為自己的木訥而惱火起來。
我們站在廢棄的工廠裏,空氣中是鐵鏽的味道。舊時的回憶包裹著我們,我們相對無言,但內心其實翻騰著千言萬語。這種感覺真是奇妙。誰也不說出口,卻感覺心靈之間的交融。
“你現在還喜歡我嗎?”
慧慧突然的提問讓我有些手足無措。我知道如果我回答“喜歡”,我的生活將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我有這個預感。但我沒有理由欺騙自己的心。我點點頭,說:“喜歡。”
她輕輕地抱住了我,在我耳邊說:“你知道嗎,其實以前咱們班的男生中,我最欣賞的就是你。當我看到你給我寫的情書,我激動得不行。可惜那時走得太匆忙,都沒有來得及跟你告別。”說完她抱得更緊了。我仿佛變成了一根木頭,一動都不敢動。
“和我一起走吧。”
她的這句話如同咒語,讓我渾身一激靈。我掙脫開了她,驚訝地看著她的眼睛。我突然發現那是一雙貓的眼睛,晶瑩剔透,甚至在陽光下會微微收縮。“我們一起走吧,離開這裏,離開這個小鎮,永遠地離開,”她的表情是那麼溫和,而語氣卻如此決絕。
“我早晚會離開這裏的,我想和你一起離開,否則你會永遠失去我,”她最後說。說完,她就閉口不言了。顯然,她在等待我的回答。
“請給我時間考慮考慮……”我的腦子已經完全亂套了,必須給我時間冷靜一下才行。“好吧,”她說,“不過我不會給你太長的時間考慮,到時候我走了,你不要後悔就行。”
我已經忘記了我們是怎麼告別的,隻記得等我反應過來,她已經不見了。隻留我一人在廢棄的工廠。我在工廠裏走了兩圈,被一顆釘子刺破了腳掌,就淌著血回家去了。
我的腳掌受了傷,就更有理由不去巡邏,而是踏踏實實地坐在台階上,進入一種大腦空白的狀態。我發現自己越來越喜歡上了這種平白如水的生活。偶爾的,我也會像是被蜜蜂蟄了一下,突然感覺非常痛苦。這個時候我就會找本書看,來平複內心湧動著的暗潮。
最近拿在手頭的是商禽的一本詩集。你能相信麼,在小鎮圖書館裏那些席慕容、汪國真的花花綠綠的詩集之中,我竟然發現了這樣一個陌生而有趣的名字。我撫摸著它布滿小塵粒的陳舊的書皮,內心感到格外的安詳。我還沒有翻開看,就有了一種想哭的衝動。
現在我反複看的是一首名為《長頸鹿》的詩歌。其中有這樣的句子:“仁慈的青年獄卒,不識歲月的容顏,不知歲月的籍貫,不明歲月的行蹤;乃夜夜往動物園中,到長頸鹿欄下,去逡巡,去守候。”我突然覺得自己就是那個年輕的獄卒,坐在一口枯井中。我不禁抬頭觀看,想看看有沒有往下看的人。天空萬裏碧晴,我一激動不小心把書頁撕了個大口子。我就幹脆把整頁都撕了下來,悄悄放在褲兜裏。
小鎮這幾日發生了很多事情。以阿成為首的少年們開始集體罷課,年逾八十的校長痛心疾首地說:“他們這幫毛孩子要幹嘛?他們要造反不成?”
他們的行為卻讓我心裏暗暗驚訝而欣喜。少年們在街上遊蕩,當街踢球或滑旱冰,玩滑板。甚至還有幾個時髦的玩起了街頭塗鴉,他們拿著不知從哪弄來的油漆,在牆上噴塗各種色彩斑斕的圖案。小鎮有許多蒼白的牆壁,做這種事情實在是太合適不過了。
這些事以前從沒有發生過。鎮上的老人們無比震驚,他們紛紛走出家門,痛斥少年們的惡行,仿佛罪惡一瞬間從天而降,沒有絲毫征兆。我預感到小鎮將發生一場翻天覆地的變化。我知道,這其實是阿成他們有預謀的行動,而我決不可能置身事外。
老人們組成了委員會,出麵請求我製止少年們的瘋狂行為。我不知道該如何做,就閉門不出,後來幹脆連警局都不去了,因為每次去都會看到他們在門外示威似的等著我。他們的要求其實很簡單,想讓我作為使者,與少年們交涉。但這並不符合我的意願。
阿成在幾天後找到了我。他來到我家,敲我的門,並大聲喊著我的名字。我聽出是阿成,便打開了門。阿成卻不進來,而是兩隻手各拿一隻油漆瓶子,衝我笑笑,“我可以在你家的牆壁上塗鴉嗎?”
我知道,我不應該答應他。不光不應該答應,還應該立刻阻止他,實在不成就拿出閃亮的手銬,嚇唬他們一下。可我沒有那麼做,相反,我友善地笑著點了點頭。阿成一聲招呼,不知道從哪又冒出了五六個孩子,開始往我的牆壁上噴灑油漆。很快,原本像樹皮一樣焦黃的牆壁就被他們噴得五顏六色。黃的,綠的,黑的,油漆沾了他們一手,他們笑哈哈的,像是在分節日的蛋糕。我也和他們一起笑了起來。其實圖案一點也不好看,但我就是高興。
第二天一早,我發現父親站在門外,仔細地觀察著牆上稀奇古怪的圖案。他像是在研究一道古老的數學題那樣認真專注。我不知道父親會怎樣想,隻能小心翼翼地吃早點,盡量不發出聲響。
父親走進門什麼也沒有說,臉上掛著不置可否的怪異表情。那表情像是笑容消逝時最後的一秒,似笑非笑的表情還殘存在臉上。別提有多怪異了。我偷偷看了眼父親,期待他最好立即發作,甚至揍我一頓。可父親比往常還要沉默,一口油條要嚼幾分鍾。那簡直可以算是“咀嚼”了。沒錯,我突然就想起了這個詞。
應該說,我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一天的重要性。中午時分,我們家就陸續圍了一些人。他們對我家的牆壁指指點點,低聲議論著什麼。我知道,我已經無法在鎮上繼續待下去了,我小鎮警察的生涯到此結束。
慧慧來了電話。“那件事你考慮清楚沒有?”她一上來就切入主題。我瞄了眼父親,他正在專心致誌地削一枚蘋果。“我考慮清楚了,”我低聲說,“我就不多說了,你知道我的意思!”“那太好了!”電話裏慧慧顯得很興奮,“那咱們什麼時候離開?今天還是明天?我們馬上見一麵吧!”
“恐怕現在不行,”我看了看窗外憤怒的人們,“晚上八點吧,老地方見。”“好的!”慧慧愉快地掛斷了電話。我深呼了一口氣,感覺像是突然間失去了什麼東西,全身變得輕飄飄的。我看著殘破的屋頂,心想這裏的一切可能看一次就少一次了。
“我知道你馬上就會離開。”父親突然說道。我本來以為聽到這話會大吃一驚,可是我卻沒有任何驚訝,仿佛一切都是順其自然的。甚至我還鬆了口氣,不用絞盡腦汁地思考如何跟他解釋了。
“在你走之前,我希望你能看一下你母親。”父親的話裏帶著淡淡的哀愁,這是不輕易看到的。“你說什麼?”我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或者說,不能確認我是否是聽錯了。我的母親從我懂事起我就沒見過她。聽父親說,她來自大城市,生下我後無法適應這裏的環境,便離家出走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我不願意死在這麼個地方。這是母親臨走前的話,也是父親告訴我的。
“現在我要跟你說,對於你母親的故事,我有一半是騙你的。”父親疲憊地說,同時,我看到他似乎在急劇地老下去。這種變化如同鍾表的時針,你看它時它好像沒有移動,但當你不注意它,你卻感到它走得飛快。父親就這樣在我麵前老了下去。
“我將告訴你這個最大的秘密,”父親似乎又恢複成了那個剛剛卸任時那個萎靡不振的小老頭。短短的一年時間,卻恍如隔世。我的耳朵像狐狸一樣豎起。
“你的母親卻是是從大城市來的,也確實是在生下你後就離開了我們父子倆。但她沒有去別的地方,她其實是跑去了山上。自從生下你後,她的精神就開始不正常,總是出現各種幻覺。她還總往山上跑,一次兩次三次……我忍無可忍,幹脆在山上給她建了一座木屋。每個月都會給她送一些日常用品和食物。這件事你一直不知道,鎮上知道的人也不多。本來我想過陣子再告訴你,但現在你馬上就要走了,所以我希望你能在走之前去山上看看你媽。”父親說完這番話,就立刻閉口不言了。我甚至可以看到白頭發正在他的頭頂慢慢增長……
我疑惑地看著他。陽光在屋子裏無聲地移動,不知不覺間太陽已偏西。圍在我們家門口的人漸漸散去。他們肚子餓了,準備回家吃飯。我決定現在就上山去,為了盡量不讓認識的人發現,我還戴上了口罩和墨鏡還有父親的一頂灰色鴨舌帽。
我迅速穿過街道,來到後山。後山就是一片繁茂的森林,人走進去,陽光就被切成像錫紙般一片一片的形狀。林中的氣溫要比鎮子上低好幾度,冰冷的林風吹過來,讓我打了一個激靈。我到這裏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了,隻剩下一些殘存的晚霞,淡淡地塗抹在雲朵上。
我不敢想象,我見到母親會是怎樣一種情景。我甚至開始恨父親,非要到這個時候才告訴我事情的真相。如果我不說要走的話,是不是要等他臨終時才會吐露這些秘密?我心裏憤恨,腳步不自覺地又加快了。
到了山頂的時候,世界黑了下去。黑得是那麼迅速,仿佛是誰突然關掉了燈。我看不清前方的路,隻能看到黑漆漆的一團。臉頰不斷被黑暗中延伸出的樹枝刮到。我隻好放慢速度,防止被看不見的根蔓絆倒。
我仿佛走在黑色的棉絮中。周圍靜悄悄的,我可以聽到一些昆蟲的細碎低語。我又冷又餓,漫無目的。我甚至想,這會不會是父親編造出來的,母親根本沒在這裏,也沒有什麼山上的小屋,這一切僅僅是他在懲罰我這個不孝子。
我一直不停地走,終於,我看到了點點燈火。
我急忙朝著燈火跑去,中途被絆倒三次,終於看到了一座小木屋的輪廓。那個輪廓隨著我的接近越來越清晰可辨。那是一座類似於伐木工人的簡易工棚,但規模要更大一些。不敢相信母親在這裏生活了這麼多年。
我走進門,看到已經髒得發黑的小木桌上放著一盞油燈。燈光就是從這裏發出來的。屋子裏沒有人,我環顧四周,發現除了椅子、床還有一些簡易的生活物品外,這裏可以說是一無所有。這就是我母親的木屋,我的眼睛突然變得濕潤。
雖然我對母親已經了無印象,但我可以感受到這裏充滿著久違了的母子間的感情。桌子上的煤油燈一閃一閃,好像隨時都會熄滅。我坐在簡易的單人床上,感受著這盞燈帶來的微弱光亮。這種感覺真奇妙,我想象著母親回來時的場景。
慧慧還在等著我,但我一點也不想離開這裏。我要等我十多年沒有見麵的母親,沒有什麼事比這個更重要了。我要一直等下去。
我突然覺得,這座小木屋才是我理想中的歸宿。我哪裏也不想去了,我就想留在這裏。媽媽,讓我留下來吧。二十年來我從沒有叫過媽媽。
外麵有什麼輕盈的東西落下來,像是黑色的棉花。我走出去,才發現竟然是雪。雪越下越大,有一些還落到我的領子裏,化成了冰冷刺骨的水。我從沒有見過小鎮下雪,因為這裏永遠是秋天。而冬天是在什麼時候不知不覺地降臨的呢?
我可以聽到遠方隱隱傳來少年們的叫嚷,伴隨著大人們的咒罵。他們不顧大人的反對,跑出家門,用自己的方式慶祝這次降雪。他們奔跑,堆雪人,打雪仗,大人們拿他們沒有辦法,因為他們小心翼翼,不敢在雪地上行走。
我重新走回木屋,守著那隻煤油燈。
雪越下越大了。
在木屋被雪壓垮的前一秒,我正在擔心母親。這麼大的雪,母親之後的日子該怎麼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