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我大吃一驚,不由得驚慌的站了起來。細細看來,果然發現照片上的人穿著與現在截然不同的警服,顏色單調,有著過往年代的烙印。我看看照片,又看看父親,然後閉上了眼睛。“沒有什麼可絕望的。”父親的聲音仿佛從我的天靈蓋傳來,“最後你也會變成我的樣子,也就是你爺爺的樣子,甚至是你祖爺爺的樣子。因為你與他們並沒有什麼本質上的不同,我們世世代代都生活在這個小鎮上,你坐過的台階你的爺爺和祖爺爺也同樣坐過。但是這也沒什麼要緊的,因為你畢竟還是你,你不會變成另外的人。你猜我這麼多天都在幹什麼?我在研究家譜,盡管它已經被燒得不成樣子了。我要告訴所有人,我不是一個普通的老頭子。”
說完,父親短促地笑了起來,笑聲像是一把銼刀。然後就轉身進屋了。我聽見鎖門的“哢嚓”一聲。
外麵烏雲翻滾,風像是一把把小刻刀,刮得人生疼。我豎起領子,走入到寒風中。我已經很久沒有巡邏過了,我突然發現,這個小鎮似乎永遠都是秋季。這個發現讓我的全身又冷下來幾度。是的,在我的記憶裏永遠都是秋天的印象。永遠都是枯萎的落葉,堆積成山,永遠都是冷瑟瑟的秋雨。而其它的季節則全是聽說來的,或電視裏的景象。我停下來,看著周圍的人群,他們全都消失了聲音,如幽靈一般徘徊在我周圍。
我為什麼會在這裏?
我究竟是否真的屬於這裏?
“喂。”
聲音重新降臨。我看到了少年阿成。他是鎮上中學的孩子王,也是和我關係最好的孩子之一。他站在我的麵前,似乎憋了一肚子的話要說。
“有什麼事嗎?”我問。
“我想……”少年搓了搓手,“我想今天和你一起踢足球。”
我歎了口氣,“我不是說過了嗎,現在我已經有工作了,我能再和你們一起胡鬧了。”少年抬起了頭,眼睛中是他這個年齡的少年特有的光彩,“我知道,但我和他們說好了,隻要你和我們踢球,我們每天都可以聽你朗誦詩歌。”
我的記憶像一隻球一樣被他踢到了數年以前。那時我無所事事,迷戀上了寫詩。我幾乎是瘋狂地寫,每天都要寫好幾首。很快就寫了好幾大本。可是那些詩隻有我一個人看,我連一個讀者都沒有,我不知道該到哪裏找讀者。
我首先想到的當然是父親。那時父親喜歡坐在警局的台階上,點根煙,一坐就是一天。他的生活也是無聊的,但他不想看我寫的詩。他疑惑地看著我,說:“詩歌會讓你變老的。”或許從那時起,我就真的開始老去了,慢慢變成了另一個父親。
於是我又找和我一起玩的孩子們。阿成也是其中之一。我想對他們朗誦我寫的每一首詩,但他們沒幾分鍾就失去了興致,我可以看到他們眼中浮現出了足球的輪廓。他們如此迫不及待,寧願拋下我,去玩他們的足球。
我簡直像是一個被全世界遺棄的孩子。從此我寫詩再也不給任何人看,甚至恥於承認我喜歡詩歌。有一年省城的詩人曾光臨小鎮,而我竟閉門不出,生怕他知道我也寫詩,要我拿給他看。但我一直在寫著,秘密地寫著,像是地下工作者那樣,在每一個無人的黑夜寫下一句句詩行。
現在風水轉過來了。他們主動要求我朗誦詩歌,盡管我知道這隻是他們與我的交換條件。我還是情不自禁地激動起來。我仿佛看見那些塵封已久的詩歌開始散發出金子的光芒。同時我又不禁黯然神傷,想到多少個夜晚,我隻能獨自小聲朗誦那些詩篇,我的聽眾隻有虛無。我不敢吵醒父親,隻能用連我自己都聽不清楚的聲音,像傳遞某種秘密信號。
阿成看出我動了心,就拉住我說:“走吧,等踢完了,晚上我們就在小酒吧等你。我們為你辦一個朗誦會!”
我迷迷糊糊地跟著他,走到了中學的操場上。那操場寸草不生,全是土地,踢起來塵土飛揚。我脫下警服,加入到了踢球的隊伍中。男孩們爆發出一陣歡呼。
踢完球,我被簇擁到了小酒吧。我隨手從家裏帶來了一個寫滿詩歌的筆記本。我看到少年們的眼神如貓一樣一齊看著我。有幾個年紀大的孩子還要了啤酒。我第一次麵對聽眾,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念吧,念吧!”阿成鼓勵我說。
於是我念了起來。起初由於緊張,聲音不免顫抖,後來越來越進入狀態。每一首詩都像被我找回的丟失了的孩子,令我激動不已。慢慢地我就徹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抬起頭的時候,發現少年們已經昏昏欲睡了。我停了下來,像剛開始念的時候一樣尷尬。阿成一直目光炯炯地看著我,無疑,他是我的最佳聽眾。他發現了我的窘迫,有些生氣地站起來,大聲地拍了拍桌子。
“喂喂,都給我打起精神來!”阿成的語氣有著不符合他年齡的氣急敗壞。少年們無精打采地醒來,相互對視,神情茫然而尷尬。我看到這個場麵,感到悲觀之極。想起剛才的激動與興奮,仿若雜耍一般可笑。我暗暗發誓,再也不給任何人看我寫的詩了。
阿成對他們發完脾氣,轉向我。我猜他是想說些抱歉的話。可他剛想說什麼,目光卻停留到我腰上,就不動了。他在看我別在腰間的手槍。別的孩子也一齊向我看過來,準確地說,是一齊朝我的手槍看過來。我竟然有些害怕。他們的目光像是孩童看到了糖果般的癡迷,眼神中帶著一種屬於少年的純潔的欲念。
我連忙緊緊捂住我的槍。我怕他們會突然一哄而上,把槍奪走,那事兒可就大了。
阿成咳嗽了兩聲,把目光收回。他近似於哀求似的對我說:“小李哥,能把槍給我看看嗎?”我搖搖頭,說:“有規定的,我怎麼敢隨便給你看。”阿成嬉皮笑臉道:“反正也沒人會說出去,給我看看嘛!”
我感覺氣氛有些不對。少年們看著我和阿成,小酒館裏彌散著濃濃的敵意。我意識到不能在這幫孩子麵前露出膽怯,便清了清嗓子,仿佛給自己壯膽似的大聲說道:“不能給就是不能給,你廢什麼話呢?今天太晚了,我該回家了。”
“那……那讓我摸摸也不成嗎?”阿成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在黑暗中閃爍不定的東西。那當然不是眼淚,而是一種源自於內心深處的渴望。
小酒吧昏暗的燈光下,我看到阿成那烏黑堅硬的頭發。他的要求並不過分,我隻需要提防他突然奪搶就是了。“好吧,”我點點頭。
阿成興奮地搓了搓手,又把手在褲子上使勁抹了一下。那是一雙修長的手,我第一次發現阿成的手指原來如此精致。他應該去彈鋼琴的,我心想。而現在,這修長精致的手指正慢慢接近我的槍套。阿成屏住了呼吸,他把手很輕柔地放在槍套上,仿佛怕弄壞了似的。然後他開始順著手槍的輪廓一路摸下去。我知道,這是他第一次觸摸到真實的手槍。
這時,這雙手不老實地想要打開蓋子。我手疾眼快,及時摁住了它。“你想幹什麼?”我嚴厲地說。“我想把它拿出來看看……”阿成滿含期待地盯著我。
“不行。”
我轉身走出了酒館。我怕再待下去,會出什麼事情。我剛走出去幾步,阿成就追了上來。他在我背後喊:“小李哥,以後還一起踢球啊!”
我站住了。夜晚的風冷颼颼的。永恒的秋天。我歎了口氣。
“小李哥。”阿成又喊了一聲。我轉過身,問:“還有什麼事嗎?”
“這裏的季節,”阿成說,已經恢複成了平日裏的不卑不亢的語氣。我們之間迅速被黑暗所填充。天太黑了,月亮又不好,我隻能勉強看到阿成的輪廓。他的聲音穿透黑暗傳過來:“你沒發現嗎,這裏一直都是秋天。真是煩透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我抬頭看了看天空,星星和月亮都被烏雲籠罩著。遠處傳來風吹動葉子的嘩嘩聲。少年們此時都走出了酒館,聚集在門口。他們身體的輪廓在夜幕中晃動著。
“天黑了,你們趕緊回家去吧。”
我摘下大簷帽,又重新戴上,轉身離去。阿成在我身後大喊:“小李哥,我忘了告訴你,慧姐回來了,就在我們學校當老師。”
我一口氣走回了家。
我像無數個百無聊賴的白天一樣,坐在警局的台階上,點燃一根煙,看著來往的人。以前我是不抽煙的,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學會的。父親有時會心滿意足地從家裏溜達到警局,似乎隻是為了看我一眼,然後就轉身回去。他看到我抽煙,說:“你也學會抽煙啦?”然後伸伸懶腰,一副很享受的樣子。
我依舊坐在台階上,把每一口煙沉重地吐出來。我沒有抬頭看他一眼,心裏為他對我的煩惱不聞不問的態度而暗暗生氣。他突然站到了我的麵前,擋住了好大一片陽光。我不滿地抬起頭,隻看到一個陰影般的頭顱。“又要我幫你買煙嗎?”我不耐煩地說。
“我早就戒啦!”父親的語氣中有掩飾不住的欣喜與自得。我想不通什麼事讓父親如此高興與坦然。我站起身,細細打量著他。充血的腦袋與陽光讓我腳下不穩。我猛然間發現,父親竟然有著一頭烏黑的頭發!
這個發現非同小可。我驚訝得半天說不出話來。我指著他的頭發,有些結巴地說:“你……你的頭發……染了?”父親一向不愛時髦,別說染發,連發型都不曾改變過。
父親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會,仿佛心中有天大的秘密,可就是不告訴我。我被他這種盛氣淩人的態度激怒了,幹脆不再說話。而父親卻湊過來,說:“你似乎有什麼心事?”我重新點燃一根煙,沒有說話。
我的心事就是慧慧。慧慧從省城回來了。
慧慧是我的高中同學。我說過,那些同學們一畢業就各奔東西,相繼離開了小鎮。這是小鎮的傳統,慧慧也不例外。可聽說慧慧也要走,我就有些傷心了。正如你想的一樣,我喜歡慧慧,但我從來不敢說出口,我欠缺勇氣。
她就坐在我的前麵,我每天都會盯著她的背影愣神。我們總共也沒有說過幾句話,那有限的幾句我都把它們記在了一個本子上。我對現狀很滿意,我喜歡這種波瀾不驚的感情,喜歡幻想出來的愛情。
但她馬上就要走了。那些日子我坐立不安,我覺得我應該有所表示,因為我預感到此生可能都不會再見麵了。我苦思冥想,最後決定給他寫一封信。我在信中把對我她的感覺全盤托出,我告訴她我就是喜歡上她之後才開始寫詩的。我沒有在信上寫上自己的名字,甚至小心翼翼,避免在字裏行間被識破身份。就這樣,我把寫好的信偷偷放在了她的書包裏。這一切都那麼完美,她不會知道我是誰,而我也說出了我一直想說的話。
在慧慧走後的某一天夜裏,我猛然想起,我寫信用的信紙是從父親的警局拿的,那上麵印有警局的標記。我立刻冒出了一身冷汗,仿佛自己做的見不得人的事最終還是被識破了。在不斷自責之後,我安慰自己說,反正她也不會再回來了。那麼被她知道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這麼想著,反而還生出了一種僥幸的甜蜜來。
可誰知道她竟然還會回來呢?誰能想到隻有她會回來呢?慧慧的歸來無疑打破了我平靜的生活。我坐立不安,雙腿像是上了發條,在屋子裏走來走去。父親一般都悶在自己的房間裏不出來,他沒日沒夜地研究家譜和鎮上的古籍。這種研究並沒有使他垮掉,相反,他越來越年輕了。臉上的皺紋日益減少,幹瘦的身體日益強壯。我有理由相信他的頭發並不是染的,而是奇跡般地恢複了青春。這個發現令我恐懼,眼前的父親像是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漢字,看上去反而變得陌生,甚至含混不清。
“秘密,”當我小心翼翼地試探他時,他對我說,“隻有秘密使我年輕。這些古籍記載了有關逝去的時光的重要信息,秘密也隱藏其間。每一個秘密都使我年輕。我曾經以為我會帶著後半生的悔恨與這個小鎮一同消亡,可沒想到,我會帶著無數秘密死去。”我詢問他那些秘密是什麼,他義正言辭地說:“既然是秘密就不能說出。其實我已經告訴了你最大的秘密,那就是掌握秘密會使你年輕。”
父親不知道什麼時候從一個退休老警察變成了一個哲學家。這些沒頭沒腦的事物都使我心煩意亂。我感覺自己正在急速地衰老下去。是的,我唯一的秘密就是對慧慧的感情,而它在我倆之間卻早已不再是什麼秘密了。
我還是決定去見慧慧一麵。畢竟是同學,沒有不見的道理。我為自己開脫著。我撥通了學校的電話,接電話的是傳達室的老頭,我告訴他我找劉慧慧。過了幾分鍾,慧慧的聲音穿透話筒,進入我的耳朵:“喂?”
這是我畢業四年後再次聽到慧慧的聲音。我握著話筒的左手不禁激動得微微顫抖。我用右手握住左手,對著電話那頭有些誇張地大聲說:“是慧慧嗎?”我一激動就會變得莫名其妙。
我們商定在下午放學後見麵。
我開始苦惱我究竟是穿警服去見他還是穿便服。如果穿警服,在學校裏太紮眼了,走到哪裏都會被別人認出來,而穿便服則更給人以刻意的感覺——我不想讓她看出我有任何刻意的地方。於是我決定幹脆穿警服去見她。再說,我也沒有什麼像樣的衣服可穿。
父親看我為衣服翻來覆去地折騰,就神秘兮兮地說:“你要去見誰?”我沒有理他,戴好帽子,就走出了門。那時已經是下午了,家家戶戶開始做飯。這時你可以聞到一股米粥的味道。這個小鎮上大部分居民都是老人,他們的晚飯一般僅僅是一碗粥和一小碟鹹菜,而他們中的部分更年長者,則幹脆放棄了吃飯,僅以喝水為生。米粥熱氣騰騰的味道吸進我的身體,讓我的全身似乎也精神起來了。聞這種糧食的味道,聞多了自然就飽了。
到了校門口,我看見了正左顧右盼的慧慧。說實話,四年的時間,她的變化真的不小。我首先注意到的是發型,那是一種我沒有見過的發型,一種在雜誌上才可能會看到的發型。然後是她的衣服,讓周圍的一切迅速陳舊了下來。最後,我才發現了與以前最大的不同,她的眼鏡沒有了。以前的她戴著班裏最厚的鏡片,而現在沒有了,露出了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那眼睛裏似乎蕩漾著什麼,像是一個微型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