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洞冥(4)(2 / 3)

是你,還是我自己?往昔之痛,是否真的不堪忍受?

長生胸口發悶,幾乎要透不過氣來。他回首,驚覺身畔的熏爐裏,香氣循路嫋嫋升起。就要洞悉被偷去的歲月,長生在香味中若憂若喜,如聽見錚錚琵琶響徹雲霄,心弦隨聲而動。

洗淨了長生的麵皮,左格爾發覺掌下是一張無瑕玉麵,找不到任何針頭線腳留下的破綻。這讓身為挑戰者的他微覺受挫,撥動爐灰,讓火燃得更旺,雲母片上的香丸受驚似的顫抖。

一時滿目杏黃在眼前堆砌。那是濃筆渲染的黃色,勾起長生深埋內心的恐懼。香氣環繞相纏,如藤蔓撩上了他的身,長生感到了些許安慰,再度向往事的虛空裏抬眼,搜尋記憶裏被遮掩的痕跡。

左格爾從瑪瑙櫃裏摸出一把鬱黑色的剪刀。這是割破肌膚也不會流血的相思剪,他這樣說,長生似乎聽見了,又像是墜入了無底深淵,昏沉不語。左格爾回望紫顏,見他捧了香茗與照浪閑聊,連看一眼的耐心亦闕如。

左格爾大感受辱,狠下心腸,用剪子一側的刀鋒,對準長生臉上劃下。一旁觀看的黑衣童子駭然掩麵,長生隻察覺輕微的癢意,自額上緩緩到了耳前,往下頜轉去。照浪回想起當年初見紫顏的情形,同樣的刀法,同樣的圓弧,在臉上劃過一圈,揭下一片血淋淋的麵皮。他知道這對易容師要求極高,講究巧勁分寸,微妙到毫厘之間。

今次長生臉上全無血光,奇異的剪刀口收束了所有的血氣,冰寒的刀鋒鎮住了噴薄欲出的苦痛,少年在一丸穿透時光的香中,靜靜地承受刀割。

照浪雙目掠過驚異的光,“這剪刀真能不流血?”紫顏把喝到一半的茶水吐出來,冷淡地道:“換一杯茶,泡得太老。”照浪又好氣又好笑,不知紫顏為何對長生的死活和輸贏結局毫不在意,分明與以往不同。他心中一動,這姿態亦是紫顏的易容?

模糊人心,混淆視線,紫顏能如此篤定,左格爾一定討不了好去。

長生的身子劇烈抖動,香氣壓製不住他內在的暴烈情緒,驚恐地逃逸開來。左格爾見狀,又添了一粒香丸,催動爐火猛烈燃燒。照浪在意地凝望,等想起紫顏,他人已不在座上,再看,二樓走道上施施然走過一個身影,他竟去尋醫書去了。

左格爾顧不得其他,睜大一雙眼在那半開的臉麵上尋找。半張臉皮被他掀起在手中,周遭的黑衣童子無不心驚膽戰,不敢直視。照浪看了一眼便覺無趣,長生確有幾分像當今皇上,可世上人千千萬,有個一星半點眉目肖似不算出奇。如今見左格爾割去少年的麵皮,他微微動了惻隱之心,暗忖就算撕去了這張,左格爾也造不出所謂的本來麵目。

此時嫋繞在空中的香氣,以獨步傾城的姿態越過長生,往整間廳堂裏散逸。

“不可能,不可能。”左格爾幾乎生生割下長生的麵皮,想尋的易容痕跡卻了然無蹤。麵皮下是與常人無異的血肉筋脈,他以為會隱藏的刀口、異物,都不在這張臉上。如果說少年真的曾經易容,又是何樣神靈抹去了那些影跡?

如今的長生,有清清白白一張臉。

左格爾頹然地望向他買來的香。這是能破解過去的秘香呢,唯一能解救他困境的鑰匙。他放下剪刀,搖著長生的身子,厲聲道:“你記起來了,對不對?你是不是易過容?記得自己最初的相貌嗎?”

長生被他從遙遠的夢境中搖醒,漠然地盯了他很久,回魂似的發出嘎嘎的笑聲。左格爾一怔,全神貫注凝聚在長生身上的心思忽然渙散了,腦海裏紛紛揚揚閃過很多片段。

一個個怨恨的眼神,扭曲的麵孔,像無聲嘶喊的雕像密密匝匝排列在他麵前。那是他用來易容的獵物們,買來的孩童在他掌下被肆意擺布,而他一步步踏碎他們的淚水,練就嫻熟的技藝。左格爾冷笑著,在記憶的長河裏繼續向前。穿越灰濛濛的雲霧,他記起了不願重現的往昔,塵滓畢現地體味蒼涼。

他總是睡眼朦朧,此刻又仿佛身處暗無天日的黑色裏,一次次打著瞌睡,一次次被皮鞭抽醒。

左格爾腳下一軟,踉蹌地往旁邊跌去,勉強扶住扶手椅的靠背,露出猙獰可怖的麵容。

“不,不!”他高喊了兩句,稍稍清醒了些,心緒複雜地望了那爐神秘的香。

幾個黑衣童子掩麵痛哭。誰都有刻意想放下的過往,而今被殘忍地從記憶的深淵裏打撈出來,驟然直麵之下,能釋然笑對的人絕無僅有。

照浪扼住手腕強忍,他無心沉溺於過去的哀傷,竭力從荊棘與砂礫中挑揀出一些亮色,淡化心上的疤痕。眺望紫顏在樓上飄揚的衣角,他暗道,莫非是不想在人前流露任何心緒,紫顏才遠遠避開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