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隻覺香爐漸熱,隱約有香氣欲出,忙用銀箸撩動炭灰,俊臉兒炭火一般發燙。不一會兒緩緩有極淡的煙湧出,鏡心問道:“那煙氣是怎樣的?”
“嗯,像抽絲……細如絲縷。咦,這幾個口也冒出煙來,竟像七竅玲瓏的假山石頭,曲繞盤旋,氣勢越發大了。等等,這會兒煙氣宛如晴嵐連綿縹緲,有幾分世外仙山的氣象……呀,可惜。”長生口若懸河說來,忽見煙雲渺然散逸,悵然若失。
又幾縷香煙盈盈提步,自熏爐鏤空的花紋裏走出,顧盼神飛。長生有了精神,續道:“這回的香綺麗妖嬈,無一分是直的,像舞姬歌扇生塵,張袖如雲。”
鏡心噗哧一笑,“如此說來,這煙氣的步子急得很?風過的時候,它又如何回轉頓挫?”
她笑了,長生心中有如蓮開,洋溢聖潔的喜悅。他耐心端詳煙氣的性情品貌,道:“它走得輕盈,踮了腳飛似的,不若剛才那縷大家閨秀的莊嚴模樣。”
她輕點螓首,辨析煙煴香沉,說道:“這道香煞費苦心,竟有七氣浮升、六味降沉,香步分了裏外緩急……配香人的心好生多情。”鏡心揚起微笑,像是體會到香料背後的款款深情。
長生震驚地想,這香氣明明剛才在照浪房裏聞過,為何她嗅得出諸般層次?直如看見它的人是她,而不是他。
久未開口的照浪忽然笑道:“香步是什麼?”
鏡心道:“香氣襲來自有肥瘦先後,以女兒家作比喻,則乳香清甜如嬌羞小女,水麝輕狂似紅杏遊絲,龍涎雍容如羅衣貴婦,芸香仿佛秋夜懷人,孔雀屏上畫相思……”她伸出細葦般的柔荑,遞到長生麵前,“帶我去摸摸煙氣。”
長生聽她妙語解香,將旖旎閨情大方說來,神魂一蕩,牽她的手至熏爐邊。
薄煙曼行指上,香霧卷繞,鏡心斂黛沉吟:“這道香品裏最性急的是鬱金,玉步飛移如光影,瞬間透入鼻端。次之降真、零陵,如鶴翅燕羽遙遙飛來,後發卻先至。再慢些兒的是薔薇花和桔柚,像是紅蘭花岸接了水天一線,茫茫香氣隨波而來,也風光得緊。馬牙、茅香、甘鬆、白檀又緩些,最嫻靜似水的是沉香,若說他人都遠行去了,獨她一個倚窗憑欄倦梳妝,任它明月高樓翠袂生寒……”
照浪點頭,“不枉姽嫿辛苦一場。”
長生癡癡望了熏爐輕煙,她像活生生的煙縷,衝破了世俗藩籬,不,根本就不曾有規矩束縛過她,鏡心的六感從開始就直抵本質。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你竟是易容師。”長生喃喃地道。
鏡心道:“盲眼人瞎的是眼,不是心。易人容顏,心靈手巧就已足夠。”此話如仙綸玉音,長生不住點頭,心下微歎,這等蘭心慧質的女子若能睜開雙眼,該是何等澈亮。
她與他不一樣。盲眼於她不是溺水無救,而是自然的生存之境,她如魚得水悠遊暢快。她看不見,卻比任何人明了天地萬物的情意。
“讓我看看你。”
鏡心說的看是用雙手撫摩頭麵,當她的柔荑觸過長生的臉,他一顆心幾欲跳出腔去。如桃花沾麵,纖軟的手指如在他心上舞蹈,長生隻感旖旎香旋,差點無法呼吸。
“你閉上眼,再看一遍我的模樣。”鏡心含笑說道。
婦人在旁急急阻止,照浪冷冷擋住,道:“既是你家主子的意願,站一邊去,休得囉嗦。”長生暗暗感激,心如鹿撞地擰了衣角,慢慢移手向上。
閉上雙眼,摸到她香腮如脂,他仿佛從心裏看清她的模樣,柔如水,堅如冰,渺如煙。指下能感受她的絕豔,摩娑時如撫金玉,怕有絲毫的閃失。及收手的那一刻,長生已將雪膚的絲滑觸感印在心底,綢緞般包起一層珍貴的回憶。
“你來,不是為了單單燃這一爐香。”鏡心在他睜眼後笑道。
長生口舌打結,半晌才紅了臉道:“我想代我家少爺與大師比試,雖然我的易容術遠不及你。”
“你是紫顏的弟子。”鏡心沉吟,照浪留意到她的躊躇,抬眼望去,見她悠然一笑,“好,與你較量也是一樣。”
“不,不。我和你比一定輸得難看,隻是輸也有益,這才冒昧請大師出手。”長生慌不迭地搖手,“我初學易容,少爺的本事千倍於我,別讓我砸了他的招牌。將來我再求少爺,請他到玉觀樓就是。”
“你是你,他是他。兩個人的易容術無論多麼相似,總有微末不同,你看過森羅、萬象兩人就知端的。”她這一說,似是對長生青眼有加,他心花怒放,恨不得衝回紫府學盡了易容術,與鏡心真正比試一回。
不留任何遺憾。
一時間,他突然察覺了易容術對他的意義。不僅是修補他殘缺麵容的工具,而是感受世間悲喜的心眼,體悟宇宙天理的靈性,讓他能和鏡心於同一天地馳騁。
“十日後,我會再來。”長生朝鏡心深深一鞠,比試和輸贏都不重要,唯獨借易容術與她靈犀相通,是他所深深祈盼。
長生走後,照浪拍拍衣襟起身,臨走到門口轉頭笑道:“你能聽聲識容,剛才又摸過他的骨骼,是否洞悉了他的長相?”鏡心緩緩點頭。
照浪朗聲笑著,痛快地走出門去。
長生回府後急尋紫顏,少爺不在府裏,他無聊地看螢火練功,不多時就乏了,自去瀛壺房修習。紫顏從外麵回來時,他已給七八個人偶易了容,年歲各不相同。紫顏見他用功,笑道:“去了一趟竟這般刻苦,看來值得。”
“我和鏡心約了十日後比試。”
“看你神色,既有點怯場,又像是迫不及待。”紫顏饒有興味地凝視他的眼,笑道,“在玉觀樓學到什麼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