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兩袖生香,徘徊林蔭間花樹下,摘取甘馨的花蕊香葉收在瓷盒中。春夏秋冬,晨昏子午,日月星辰,朱顏白發。他在漫漫流年裏舀一瓢光陰,將散至天涯地角的思緒彙攏在這些芬香的花草裏。
他也曾有不見天日的歲月,溺水的人需一根救命的草。他想,浮世中既盼不到老天的救贖,就唯有用煙雪楓蓮諸般聲色,添一道灩灩波光射入心底。
長生采了偌大一盒花葉交付姽嫿,她逐一看了,挑出其中幾樣放在一邊。長生奇道:“不能一起製香?”
姽嫿心道,不如稍加提點,以免將來他和紫顏一樣逞強。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製香師每用香料,都是千方百計求小心,不使亂了配伍。炮製時取利避害,否則香藥有相生相殺,四時用藥、五方地氣又各有講究,若強弱不當,入人靈竅反而致病。這些合香的道理,多是前人口傳,想要推陳出新就不免諸多嚐試。好在我師父與皎鏡大師時常走動,深明個中醫理,霽天閣百般求索終於略有寸功,將諸味香藥的藥性分門別類歸納。饒是如此,每回配置新香,總是用藥如運兵,刻意選材、明辨虛實、知己知彼之後,才敢調香。”
長生聽得一身冷汗,姽嫿又道:“以你熟悉的香料來說吧。譬如沉香辛溫助熱,陰虛火旺者需慎用。乳香辛香走竄,無氣血瘀滯者慎用。生薑辛散燥熱,心勞神耗者慎用。用在熏香時,取少量聞嗅不會致病,若是日積月累下去,積少成多後恰是慢性的毒深入腠理。製香如此,易容用藥也是如此。”
姽嫿回望屋中,那盒要交給紫顏的香,正是解救他嘔心瀝血易容的藥。長生苦了臉叫道:“呀,少爺怎記得那許多規矩?”姽嫿溫婉地道:“像他那般學成了精,不知有多少血汗沒被你見著。你要不想步他後塵,學個半吊子也罷。”
乍聽到姽嫿勸他打退堂鼓,長生愣了一愣,初覺這莫測高深的老板值得親近,像雪夜裏一樹落梅飄在地上,散落一地淺淺的溫柔。
等花香蒸入沉檀,一味香配好時,天色已然黑了。
姽嫿取了珊瑚色牡丹瓣剔紅盒子,放在長生手裏,諄諄囑咐:“燃香與烹茶相類,香境不僅來自香料本身,也飽含供香人之心意。你須親手為她熏燃此香,方能品盡香中涵義。切記。”
長生謝過,匆匆捧香出了鋪子,先回紫府交上姽嫿給紫顏的香,又急急叫了一輛翠蓋寶車,往玉觀樓去了。
“鏡心大師不見外客。”拜帖遞進門去,被扔了出來,拒得幹脆。
長生轉念一想,重擬了拜帖,遞到照浪手裏。
新帖子送進去不多時,即有童子領他徑直到了照浪房外。玳瑁燈下清光瑩瑩,迎門即見紅木雕案,上置兩尺高的銅方鼎,旁邊是三扇花梨木鑲百寶圍屏,壁上懸了青綠的古劍。照浪從屏風後現出身來,穿了水紅妝緞袍,似笑非笑地道:“居然是你求見我?”
“帶了一點香給鏡心大師。”長生開門見山地將香盒奉上,麵容熏紅了也似,仿若霞生。
照浪揭開盒蓋,“好香。姽嫿配的?”長生見他不由分說就開了盒蓋,按下惱怒的心道:“是。城主可否容我拜見鏡心大師?”照浪的嘴角玩味地翹起,笑道:“想見她,你可記得她長什麼模樣?來人。”
他叫進一個黑衣童子,指了那人對長生道:“把他易容成鏡心的樣子,能有八分相似,我就允你拜會她。”長生朗聲道:“這有何難!”
照浪拿了易容工具來,長生凝然地在素麵金盆裏洗淨了手,端詳那童子良久。待他雙手印了蘭膏脂粉,將冰涼的指頭搭在黑衣童子臉上,照浪徑自從長生的香盒裏拈出一星香片,在竹爐裏熏了起來。
長生專心致誌,雖嗅見奇香撲鼻,並未擅動,傾力把童子棱角分明的骨相化得柔和。
果然是好香,照浪出神地想,紫顏自去北荒後施術不再特意燃香,卻是氤氳銷骨,遍身潤香環繞。雖不知香料與他易容到底有何關聯,在長生身上或可試得出。
如與春風相遇,黑衣童子漸漸有了麗姬顏色,畫眉霞臉貼嬌鈿,朱唇淺注小桃紅。長生兀自銷魂,移開目光不忍對視。
“點了香,還是不如紫顏有靈氣。”照浪望了桃靨梨腮的童子下斷語。長生毫不氣餒,他從未想過會贏過少爺。照浪看出他眉宇間的認同,嗤地冷笑:“就連這份誌氣也差得太遠。你如果沒超越紫顏的勇氣,趁早絕了易容之念,不要再當他的徒弟!”
長生一怔,不知照浪何故生氣,若說是擔心他長生,又無這交情。他收起心事,指了黑衣少年道:“城主答應我的事,可允了?”
照浪點頭,領長生親往鏡心房裏來。有婦人攔阻,照浪無視掠過,長生不安跟上,但見翠幕蕙帷拂動,麗人身披鮫絹緩步而出。
“鏡心見過大人。”
照浪素知她聽腳步聲即知來者何人,笑道:“有禮。”
鏡心雪肌雲鬢,一雙瞳暗如黑晶對了長生,“你帶了一味好香,是給我的?”
長生喜道:“是。”心想莫不是心有靈犀,忙把剔紅盒子遞去。鏡心不接,指了香案上的一隻蓮瓣透雕如意紋銀熏爐,道:“那爐子煙氣交飛,據說很是悅目,你去替我爇香。”
長生甘為驅使,點了香煤撥動爐灰燃起香來。鏡心身邊的婦人虎視眈眈,上茶後始終盯了他的一舉一動,照浪閑坐在短榻的錦簟上,也不喝茶,取了雕幾上一支金管羊毫筆漫不經心地把玩。
鏡心摸了桌沿坐下,問:“你叫什麼?”
“長生。”
“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