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多久螢火趕回,說出商陸在各處的行徑,又令三人意外了一回。原來他以商陸的名姓登記在簿,舉止口氣忽老忽少忽男忽女,頂了同一張臉麵,未免讓客棧老板和住戶著了慌,每次落得被趕出的下場。後來他投宿寺廟,有回穿了方丈的袈裟跑到房頂撒尿,把一寺和尚氣惱了,也逐他出來,流落京城多時,竟沒個固定的落腳處。
長生聞言譏笑道:“那些和尚枉稱念佛吃齋的,算是什麼慈悲心?”轉念一想,先前那一場鬧,他大有把商陸掃地出門的念頭,悶哼了一聲暗道慚愧。
天一塢。
十二個伶人各穿了苧羅、綾絹、紡綢、葛布等衣袍,在燈影香霧中穿行。每個人都有商陸的一張臉,或沉敏、或癲亂、或陰鷙、或寬和、或謙和、或恭謹、或驕狂、或善鬥、或儒雅,舉止百變不一。他們有的東奔西走仰天長嘯,有的沉默寡言冷眼旁觀,有的呼朋喚友自言自語,恰似一台詭譎的傀儡戲在上演。
長生在紫顏的指點下合力打造完所有臉麵後,精疲力竭地癱坐在椅子上目睹這一切。將一個自己分裂成數個,仿佛身體百骸自有了主使,魂靈卻反而沒了倚靠。長生猜想那種被切分的感覺,就像在幾個互無關聯的夢境裏遊走,一生隻得短暫的一刻。
朝如露凝,暮見霞散,永在離別裏遺忘前塵。
紫顏扶來了商陸,他剛服下一帖藥,嗅著寧神的香,呆滯失神的臉上漸恢複血色。在筵席上坐定,他滿臉愁顏地望著戲台上巧言笑舞的人,一幕幕似曾相識。清夜微涼,石階上一襲柔風纖腰一閃,繾綣地投入商陸的懷中,他猛然察覺身在何處,再度驚疑地打量四周。
紫顏溫婉地笑著。商陸認得這個人,臨風如畫,筆墨裏皆是仙家氣度。一雙春水流弦的眸子,輕易地就看進商陸心底去。他心裏咯噔一下,微微有些驚慌,很快覺出紫顏並無敵意,慢慢地放下了戒心。
“你且作壁上觀,什麼也不用思量,看這一出出戲。”紫顏指了台上對他說。
如野馬千裏奔踏,商陸隻覺紛擾亂塵在他心頭揚撒,稍稍懈怠就會扯開他的筋骨,拉了他往四處遊蕩。他充滿疑慮地看了看紫顏,再瞥了瞥戲台,手邊香爐裏碧煙如縷,令他軒眉略展。
放下。他用心地想了一想,一絲精魄似乎自軀殼裏掠出,冷峻地注目台上。
因緣際會,所遇無非貪嗔癡慢疑妄,所為無非發善心行願救人。這一刻,商陸身體裏所有的自我聚集在一處,聆聽他們的煩惱,驚惶不定的心漸次平複安定。
側側與長生遙坐相望,看了半晌,她忽想起文繡坊諸人,繚繞往事揮之不去。
她神情落落,長生已懂察言觀色,便問:“少夫人這是見賢思齊了吧?”沒等側側回答,長生轉頭凝視台上,“少爺的手段真是層出不窮,難為他想到這個法子。每回看到少爺這般厲害,我就生了比較的心思,想自己幾時能超過他,淩駕於這才華之上。哪怕是妄想,那麼想了一想之後,覺得如果真有這麼一天,人生沒有白活。”
他喃喃說了片刻,驀然間一笑,“啊呀,不過我做不到……唔,能跟隨少爺就沒白活,嗬嗬。”
側側撲哧一笑。他說得是,除了紫顏那身傲世的本事外,他的才華往往會激起他人的鬥誌。想要再努力一次,想要再拚命一次,不讓他小看,不讓此生虛度。在文繡坊裏以織繡刺探天下的她,曾經有段時間無比接近那境界,內心的豐盛與滿足不可言說。
但如今,她從高處走下,把自己放得很低,甚至忘卻了其他。她隻圍繞一個人,為他生而生。是否錯了呢?心底有小小的聲音在問她。每當紫顏展露舉世無雙的易容術時,她也會想到,她隻是他身後一個默默的影子。
她再也回不到在文繡坊揮灑自如的那個自己。當初風風火火拍爛紫府大門的她,與他癡纏久了,就越來越收束小心,直想把他放在心頭嗬著暖著,用盡氣力去關切。
可是,她自己又在哪裏?
“長生,你比我明白呢。”側側空落的心仿佛有了一點回響。摸索時光的刻痕看過去,一寸寸一分分,她漸漸抓住了不可琢磨的思緒,把迷離的自己拆分開來端詳。
有多個自我的,不隻商陸一人。
每個人心中都住了另一個或幾個人,不甘心就那麼單純地活下去。
長生被她的話勾起了心思,隱約聽到風中呼喚的聲音。他愣愣地發呆,戲台上十數個商陸,變成十數個長生,失去的點滴過往在他們身上重現。那些愚笨、懦弱、冷漠、悲愴、孤獨的他從記憶深處走來,像多重顏色調和在一起,令他懼於麵對。
他們的目光齊刷刷射來,諸多心事了然地寫在臉上,如對峙的敵人,沒有他退後容身的地方。長生艱難地移目看向紫顏,離魂的不是他,為什麼會有錯覺?
紫顏伸出手,在他掌心點了點。
“身為易容師,無論何時何地,要有能守定心神的覺悟。”
這一記當頭棒喝,長生頓時清醒。他始終瞻前顧後,沒有一心注視自己的勇氣。他再看側側,清亮的眸子裏似有所思。
“我……”商陸忽然站起,朝紫顏恭恭敬敬鞠了個躬,“原來如此……讓諸位見笑。”他神色坦然,雙目清澈,洞悉前因後感受到的苦楚被理智地壓抑在心底。
紫顏知道這病症短時去不盡,能讓他察覺有多個分身已完成了今趟的使命,故此點了點頭,誠摯地道:“慢慢地來。”
“大恩不言謝。”商陸說完,一陣感傷頹喪。他看清了自己,卻更迷惑未來的路,如何好好活下去,不致像世人無法理解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