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壓堤橋 (2)(1 / 3)

石號號必須追上電動車,向快遞員解釋,前門被鄰居堵死了,要繞到江濱路才能送成貨,他幫送貨員抬起包裝箱,下台階、上台階,從廚房漆黑地摸過去,才來到堂前。

“阿公,我幫你買了台拷邊機。”

外公悶悶地應了一聲,走出房門來看。

送貨員開始拆包裝,“你看一下,可以了就簽收。”背冰箱、送快遞的送貨員總是又矮又小的大力士,是他們被重貨壓矮的呢,還是更矮的人才能重心較低地抬起重物?這一點石號號始終不明白。

“我不要!”外公斷然地喊,“我送去拷邊就行了。”

“拷邊的阿姨不做了,店麵都轉手了。”石號號擦著汗向他解釋。

“我不相信,還有這種事?”外公使出了他慣常的疑問句。

“老爺,你怎麼一點都不懂,一個星期不見,飯店就變成盲人推拿室!你的顧客一個月不上門,大概就死了一半!”

外公不響了。

這是一台多功能包縫縫紉機,可以拷邊、鎖邊、調節針跡長度。在大商場的服務區,女裁縫就用這種機器為顧客修褲腳。

外公說他不要。

他隻用他的老縫紉機。

“這機子我連碰都不去碰一下。”他要送貨員把機器送回去。

“那我隻能退貨再買一台單功能拷邊機給你?”石號號簡直要抓狂了。

送貨員嗬嗬幹笑。

“你被困在這裏了。”媽媽告誡過他,他又累又餓,而外公又坐回老式縫紉機前。

石號號在送貨單上胡亂簽字,送走送貨員,到廚房去燒飯。煤氣快用光了,煤氣桶上的紅油漆還寫著外婆的姓氏。他搖動煤氣桶,順時針三圈、逆時針三圈,想像自己扭動汽艇的方向舵,印度洋的海浪正拍打他的前額……在幽藍的微火下勉強熱了熱飯菜。

好容易把飯菜端上桌,“你買來也沒用,我不會用的。”外公仍在賭氣。他吃了一口飯,一半是熱的,另一半還是冰箱裏的溫度。

外公把筷子一擱。

“你不吃了?用熱水泡一下就好了。”石號號也發覺了,他去找熱水壺,做泡飯吃算了。

“不吃了。”老頭鬱鬱地換衣服,準備去散步。

“你中午吃什麼?晚飯又不吃了?”

“我喝過豆奶。”

“沒有哪個保姆會清晨五點半爬起來燒茶給你喝,除了阿婆和我!”石號號再也無法忍受了,哐地把熱水壺砸在桌上(沒有砸破,一旦砸破了打掃的人仍舊是他)。這個老頭稀疏的頭發眉毛幾乎掉光了,眼眶深凹,曬了太多太陽,又黑又薄的皮膚貼在尖尖的顴骨上。外公嘴唇顫抖了幾下,什麼都沒說,出門去了。

從他的眼裏,石號號看到的是憤怒……還有恐懼。

老年人麵對身強力壯的家人所產生的深深恐懼。

是我自討苦吃嗎?熱水壺的瓶塞跳開了,開水潑到手上,石號號環視這房間,地麵黏糊糊的:外公總是泡一大杯豆奶,喝一兩口就忘記了,再喝時又涼了,隻好灌熱水進去,灌到溢出,潑得滿地;還有一顆顆硬糖,他用裁衣大剪刀一刀剪開封口,三五顆並排放在床頭,想到時吃上一兩顆,其餘的忘記,一碰就滾進床底。他不會過問石號號學習成績,不問他在學校過的順不順心,外公一直是一個內向到極點的男人,他也不訴苦沒一頓好飯吃,孤零零地等待著不再上門的顧客,連個聊天的人都沒有……人年紀大了,就越來越怪異,可是,“我也很內向啊!”石號號發出竹中直人般的怒吼(這是電影《東京》中他最喜歡的一句台詞),他扔下拖把,走向路燈敞亮的超市,走向超市後邊逐漸昏暗的背街小巷,他之前從沒去過豆科學的住所,他隻在字麵上知曉地址。街巷中的蛟池塘水麵閃閃發光,就像《聊齋》描繪的那樣,引誘人們失足落水。今天他一天的運氣都和尋找門牌號碼相關。

豆科學是和裱畫師父拚夥的,他正吃完晚飯,拖著自行車要出門,看到石號號站在路燈下,他第一反應就是笑了,自然得像是石子投進水麵激起的漣漪。

“你要走了嗎?”石號號失口問道。

“呃……上補習班。”豆科學遲疑著,注意到石號號半明半暗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