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漫過花園洋房裏的濃煙(2)(1 / 3)

老爺子開始撒麥種,他不要馮嫂幫忙,馮嫂是城裏人,做不了這活。沒有裝麥種的蔑籠,他叫馮嫂拿了個盤子來,是青花瓷盤,兒子花大價錢買來的。

馮嫂說小心嗬,這盤賊貴的。他說曉得,但拿著不順手,不順手也隻得將就,就像他將就著把拉杆真皮箱當作麻布口袋一樣。他叉開腿,赤著腳,腳踩在濕潤鬆軟的泥土裏,他感到柔柔的癢癢的熨貼,感到濕潤的地氣順著腳上的筋絡傳遍全身,困倦慵懶酸脹的感覺沒有了,全身舒張血脈通泰精力十足,他手臂一揚,劃了個優美的弧線,麥種均勻地從空中降落下來,再一揚,麥種又雨點般降落,一揚一落之間,麥種幾乎沒有一粒會重複,均勻地蓋滿地裏了。

折騰了幾天,麥種上了,菜畦裏的白菜、蕃茄、黃瓜、茄子、小蔥、蒜苗等等都撒了種。撒了種就沒事做了,他天天到地裏去看那些種子出沒出,地裏剛冒出針尖大的一點綠,他就高興得叫起來,叫馮嫂來看。那情形,就像剛結婚就貼著媳婦的肚子聽動靜一樣。馮嫂說還早呢,他說我曉得,但還是忍不住一天幾次地看。

為地裏澆水的事他犯了愁,院裏沒有溝隻有魚池,魚池裏養著好些名貴的金魚。他讓馮嫂去買水瓢子,帶杆的那種。馮嫂說買那幹啥?用水管衝就得了。他覺得好笑,才長出的嫩生生的小芽能用水衝嗎?那不全衝得樣子都沒有了。馮嫂去了一下午,空手空腳回來,說跑遍全城,哪裏有賣水瓢的。他想馮嫂是城裏人,怨不得她,自己去了。結果打的去的,這城太大了,不打的是走不遍的。在車上他問開車的師傅,這城裏哪裏賣澆水澆肥的木桶木瓢,師傅大惑不解,說老人家你買這農具咋跑到城裏來了。城裏啥都有,你就是要翡翠鑽石或珍珠瑪瑙玉白菜都有,就是沒有木桶木瓢。他想想也對,城裏咋會有這些東西呢?看著高高的樓群,看著滿街的車輛,看著街兩邊一家接一家的豪華商鋪,他心裏迷茫起來,感到空落落的。

司機按他的吩咐,把車開到郊外去了,從柏油路下來是土路,司機說啥也不開了,說這路太爛,把車顛爛了損失就大了。他左央求右央求。司機就是不開,他突然發火了,說你要多少錢?我出。司機見他惱怒的樣子,說老人家不是我不開,你看這路坑坑窪窪的,把車顛壞了我還靠他養家糊口呢。再說,你買擔木桶一把木瓢劃算嗎?現在都是一百多元了。他說劃算不劃算是我的事,就是比金桶銀桶貴我也買,說著從懷裏拿出一遝百元大鈔,抽出幾張拍在司機手上,開,夠不夠?不夠再加,司機看著他,驚訝得嘴都合不攏,茫然不解。

他不知道這老頭是誰,幹啥的,像中了邪一樣跑遍全城隻為買木桶和水瓢,但他還是疼惜他的車,說這路太爛了,車顛壞了咋辦?老頭說修,修的錢我全出。這話把司機震得回不過神,他對老頭的來路和所作所為更是大惑不解了。

在瘦老頭那兒,他借來了一對發黑的陳舊的木桶和一把潑水的木瓢。木瓢一到手,他就在水溝裏舀了水,迫不及待地潑起水來,他身板硬朗,腿腳靈便,把個水瓢使得溜溜轉,扇麵般的水均勻地灑在地裏。瘦老頭讚他好身手,他更得意了,不停地潑起水來。他感到愜意極了,好久沒有這樣舒坦了,全身關節活動起來,全身筋道舒張開來,越潑越有勁,就像一個餓了許久沒吃上東西的人,張開嘴沒完沒了地吃了起來。

等他過足癮,太陽都快下山了,出租車司機急得不行,幾次催他。他說放心吧你不要急,我把耽誤的錢算給你。他心情好,也沒對司機發脾氣,笑嘻嘻地說。司機在內心感慨,開了這麼多年的車,啥事啥人沒見過?今天算是遇到奇人奇事了。

有人敲門,老爺子說管他。馮嫂說一大群人哩,我在貓眼裏看清的。啥?

來一大群人幹啥?大白日青天搶人?哪個有這賊膽?你再看看去。

自打兒子交待後,他們開門就很慎重了。他們的大鐵門時刻都關著,圍牆高而厚實,大鐵門做得結實而精致,一點縫隙也沒有,平時也很少有人敲門,如果有,必然問清楚,一說是兒子的朋友啥的,馬上就拒絕,弄得來的人很奇怪。

打手機給兒子,說你搞啥名堂嗬,莫不是金屋藏嬌,怕我們打主意,兒子說得罪得罪,哪還敢金屋藏嬌喲,老爺子最近心煩見人罵人,怕你們受委屈哩。

馮嫂驚乍乍地跑來,說不開門怕是不行了,我看見社區陳主任也在呢,我是認識他的。老爺子脾氣雖然強,但曉得社區主任是不好拒絕的。他問社區主任有多大?馮嫂說怕比你們的村主任大哩。他說看清了,是社區主任?馮嫂說看清了,是社區主任。他說開門吧,請他們進來。

門開了,呼啦啦進來一群人,大概有十多人,每個人都帶著個紅袖箍,像搞啥衛生活動似的。社區主任是個高大的漢子,一臉絡腮胡子,老爺子覺得他不該來幹這娘們的事,打夯砸石準是好手。社區主任看著他,他一隻手扶著水瓢的木把,穿著短褂子,褲腳挽得老高。社區主任問老頭,你在幹啥!在澆糞,難怪這麼臭,臭到外麵馬路上去了。花園洋房種麥子種菜,也虧你家主人想得出來,真是越有錢越摳。老爺子不吭聲,他有點懵,不明白在自己的院裏自己的地裏種麥子種菜礙著誰了,咋引來這麼一堆人。馮嫂是認識這位主任的,馮嫂說他就是主人,我們主人的爹。主任哦了一聲,說咋會在院裏種莊稼種蔬菜?是不是你們主人嫌買的蔬菜被汙染了,想吃自己種的無公害蔬菜?馮嫂說不是不是,我們主人從來不在家吃飯,也很少過這裏來,幾個月來一次呢。這麥子這蔬菜是老爺子自己要種的。主任說老爺子呢,請老爺子出來。馮嫂說老爺子就在你麵前,拿水瓢的這個就是。主任和眾人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這個一身農民打扮,手持水瓢的人是花園洋房主人的爹。趙麗娟說這太不像話了嘛,把老爺子接來,就應該讓老爺子好好享享福過好晚年,咋能把老人拿來當勞力使喚呢。眾人都不滿,有的人說這社會人都被錢把心扭曲了,這家人花園洋房都有了,還把老人接來當苦力。種點蔬菜種點糧食值多少錢?少喝瓶洋酒少吃頓海鮮啥都有了。有的人說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看這老爺子也是從農村出來的,費盡天大力氣把兒子撫養成人,晚年卻這樣淒涼。趙麗娟是個直爽有正義感的人,她在社區分管婦女、兒童、老年人工作,管的都是弱勢群體。她一把把老爺子的水瓢搶了丟下,去拉老爺子的手,說老人家你跟我們走一趟,去說說你兒子咋個虐待你,咋個把你當苦力使。你吃不吃得飽飯?他罵沒罵你,跟我們去說清楚,我會管的。我不管啥有錢的人無錢的人,隻要是虐待老人,天王老子我都敢管。老爺子惶惑不解,躲著她的手朝後退,馮嫂忍不住笑起來,越笑越覺得好笑,越笑越放肆,笑得大家莫名其妙。社區主任一臉不高興,說笑什麼笑?這有什麼好笑?趙副主任說得對,該管的我們還得管,我們不能讓我們轄區出現不該出的事。馮嫂被社區主任的話鎮住了,說不是這樣的,這菜這麥子是老爺子要種的,為他把花園草坪毀了的事,爺倆鬧了老大的別扭。老爺子跑掉了,我們主人將他找回來,隻得將就他,讓他去種。趙麗娟問這是真的?你莫編瞎話糊弄我們。馮嫂說我哪敢編呢?我倆是朋友,怎麼會編了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