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從來不知道啥叫失眠,倒在床上頭一沾枕頭就呼呼大睡,可這晚他卻怎麼也睡不著,他早早地把幾隻木桶提出來了,木瓢也被擦個錚亮,隻等深夜就動手。眼睜睜地等著深夜來臨,可深夜什麼時候來臨呢?城裏的夜生活豐富,到了一兩點還有聲音。等聽到街上隻偶爾的有汽車聲音之外,人的聲音沒有時,已經是三點多鍾了。老頭做賊樣悄悄爬起來,他很興奮,簡直有點像第一次和娃娃家媽相親時的感覺,緊張、惶恐、不安中糅和著莫名的興奮。他開了一盞廊燈,院裏的燈很多的,開晚會都足夠,可他隻敢開一盞。他不叫秋實,那小子礙腳礙手,力氣倒大得很,但這是技術活,他潑不均勻,把肥料浪費了太可惜,攢了多長時間呀。
他打開桶蓋,在燈光下那糞肥發酵得多好呀,黏黏的稠稠的,化得沒有一點塊狀。他張開鼻深深地聞了一下,不臭,一點也不臭,他甚至還聞到一種莊稼的香味呢。這城裏人也真嬌嫩,發酵發到這份上早就沒有臭味了。他看見齊齊整整的麥子昂起頭來,饑渴異常的把頭齊刷刷伸到他這邊來。他無比疼愛地說急啥呀,馬上給你們吃,隻是別貪嘴,要不然就吃壞了。他看見齊刷刷的麥子向他點頭,他好不欣慰,用手掌撫摸了一下麥子,說得了得了,別撒嬌了。
他用空著的那隻桶接了半桶清水來,他要兌過,太濃稠了吸收不好。兌好了,又用一根木棍細細致致地在桶裏攪,他要攪得均均勻勻的,不要有半點顆粒。攪得滿意了,他把木瓢伸進桶裏,舀了半瓢,對麥子們說張開嘴吧,好東西來嘍,手臂劃了個優美的弧線,那瓢糞水勻勻稱稱地潑在麥子上,濕了一小片,又是一瓢,勻勻稱稱落下去,天衣無縫地和前一瓢的邊接上,他為自己的體力和技藝自豪,他很陶醉,在這夜風習習的晚上,他在完成一件藝術傑作呢。
似乎才剛剛睡下,他的房間門響了,房門敲得小聲而又急促。他匆匆穿好衣服,門開了,馮嫂在門外說不好了,不好了,很緊張的樣子。他說啥不好了,麥子澆壞了嗎?馮嫂說不是,我剛才到院裏到街上聞了一下,那臭味還大哩。他急了,說臭味怎麼還大,發了這麼長時間的酵,又兌了水怎麼味還大?
再說,夜裏澆的味道早散開了,怕是你沒聞準吧。
馮嫂起床早,每天淩晨四、五點就起床了,這是做保姆的習慣。她一到院裏就聞到一股味道,這味道不像前次老爺子澆的那麼濃,前次他還沒買木桶,還用痰盂和其他罐罐之類盛尿液,尿液放幾天味道更腥更臊,又是在白天澆的,惹得社區主任一幫人來幹預,還要罰款。這次澆的肥,雖然發過酵,兌過水,又是在夜間澆的,但臭味到天要亮了仍然沒散盡。
馮嫂聞到臭味之後心慌起來,她獵狗樣順著圍牆聞了一圈,又忙打開鐵門。街上,寂寥無人,街燈仍亮著,隻有少量的人跑步經過圍牆,這是晨練的人。她發現他們跑到這裏時,都皺著鼻頭快步跑過,似乎是聞到味兒了。她慌了,忙來叫醒他。
他出來,站在院裏張大鼻孔聞,味兒不大嘛,肥料發酵好,又兌了水,經過幾個時辰的吹散,沒有什麼味兒了嘛。在他意識裏,這種微弱的味道已經是糧食的味了呢。馮嫂說你以為個個都像你,這城裏人鼻子尖著呢,沒事還要往房間裏客廳裏噴香水呢。老頭一聽大受啟發,拍著腿說對對對,噴花露水,馮嫂快去噴花露水。
兒子接他來的時候,他見馮嫂每天在客廳裏臥房裏樓上樓下地噴花露水,花露水的味道太濃,聞起來怪怪的,刺激得他不停地打噴嚏,他就不準馮嫂再噴了,他喜歡聞田野裏的氣味,野花野草、瓜果蔬菜都有味,那味兒才是真真實實的,聞著舒坦。現在這花露水終於派上用場,也不枉兒子買它了。
馮嫂噴了院裏又到院外的街上去噴,他呆呆地站在那裏,心裏挺不是味兒,這算啥事呀,在自己的院裏自己的地裏種莊稼種蔬菜,犯了哪門子規?不就是見到一大片地做花圃、草坪心裏不落忍麼?這是地呀,平展展的,多厚的土多好的土,油潤細軟,捏成團手一鬆又沙沙淌下去了,土落下去了掌心還潮潤潤的。這土要放在他們山裏,不曉得多金貴。為一寸土打得頭破血流的事多的是,為把瘦土變成好土流血流汗多的是。在困難年代,全村人都餓得奄奄一息,武生他媽就是那年餓死的,她舍不得吃呀,僅剩的一點糧深深藏起來,煮糊糊給小崽子吃,才保了他一條命。第二年,他翻到老鷹坪山尖,那地方誰也不敢去的,四麵都是懸崖絕壁。他去了,在山尖上開了一小片地,地裏全是石頭,他把石頭撬走,用衣兜把土收集起來填到地裏。他不曉得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汗,冒了多少險,終於開了一小塊地,種上包穀,才使武生這小崽子沒餓死。有一次夜裏去挖石填土,從崖上下來,快到崖腳時跌下來跌傷了,要不是有人發現就沒命了。小時候,武生經常摸著他的傷痕,說爹我長大一定要好好孝順你,聽你的話,讓你過好日子。兒子是這麼說的也是這麼做的,對他確實很孝順,就是發了大財當了大老板,也是很孝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