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種的包穀已經比人高了,包穀地裏還套種了洋芋,高高的包穀林遮蔽了外麵的視線,他在院子的側麵搭了個茅草棚,就幾乎沒人看得見了。搭好棚子那天,老頭很高興,提了瓶酒,他家裏茅台、五糧液和各種洋酒有的是,但他覺得沒有村裏王燒酒釀的包穀酒好喝,那酒味醇,沒有任何雜味,濃烈甘爽之中透著醇醇的包穀味。他帶了一塑料桶來,灌在酒瓶裏,他還煮了清香撲鼻的青包穀,煮了新洋芋,隻是沒有毛豆角,帶殼的新花生,他還在塑料棚裏摘了新辣椒,在煤氣灶上燒了拌了滿滿一碗。這天晚上天上有月,盡管不是那麼明晰;有風,盡管帶著城市的特有氣息;有聲音,盡管是嘈雜的市聲和喧囂的汽車聲。他自斟自飲,喝得痛快吃得高興,喝得有些朦朧了,他想起了遙遠的山村,想起蔥籠的樹林,想起綠油油的莊稼,還想起村後的坡上,一排排的墳墓,埋著他的祖祖輩輩,埋著他的老伴,那個在很年輕時就死了,沒享過一天福的女人。他的心憂鬱起來,傷感起來,惆悵起來,同時還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落寞和淒惶。這個時候,他太想有一個人和他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說說心裏話。可滿大街的人沒有誰和他有關係,大家行色匆匆,誰也不認識誰,誰也不管別人的閑事。這情形,要多熱鬧有多熱鬧,要多孤獨有多孤獨。
馮嫂出來為他倒水,看見馮嫂他的心突然跳動起來,他想讓馮嫂和他坐在一起,吃點東西,喝點酒,聊聊家常話。他滿臉緋紅,在酒精的驅使下膽子大起來,他叫馮嫂坐下吃些東西。馮嫂有些吃驚,看見他醉了就不敢冒昧地和他坐在一起,這個多歲的下崗女工清醒地知道,自己和一個有幾千萬資產的大款的老爹坐在一起是多麼荒唐的事。老爺子盡管完全像個老農民,但他畢竟是大款的爹,主人和傭人是有區別的。馮嫂要走,老頭突然站起來,眼睛迷朦,臉色緋紅,滿嘴酒氣,伸出手來抓住她,說坐一會兒吧,坐一會兒吧,我心裏悶得慌,陪我說說話行嗎?她感覺到老頭的手在抖,手掌上沁滿汗,熱得像烙鐵。她意識到不行,這樣肯定會出事的,這個醉了酒的孤老頭子如果把她摟住,如果要親她甚至還想做點啥事怎麼辦?馮嫂用力地抽回了手,邊走邊說你醉了,不要再喝了,我給你泡杯蜂蜜水解酒。
老頭無力地坐了下去,他感到空虛而悲哀,感到孤獨而無助,他突然萌發出的想尋找點慰藉的想法破滅了。老頭恨起這個花園洋房來,恨起擁有千萬資產的兒子來。如果他不把自己接到城裏,在村裏他不是可以找個老伴麼?現在,他這個千萬富翁的爹,誰敢來攀呀?弄不好怕兒子說想和他分資產哩。
十一
兒子很長時間沒來看他了,他不是忙不過來,也不是不想見到老爹。問題是每來一次,和他暗中相好的那個女大學生總要問這問那,他現在大多數時間都是和她泡在一起,和她在一起他覺得充實、愉快,覺得可以在無形中學會很多東西,提高自己的素質和品位。他為她買了一棟小別墅,他感到已經離不開她,甚至已經在暗中謀劃怎樣離婚,這樣就可以在公開場合帶她出場,這是拿得出手的,是有韻味有品位有內涵的,他也心甘情願地接受她的熏陶,她的調教,在衣食住行言談舉止服飾穿著等方麵,他已經不像個大山深處來的挖煤的煤老板了,已經變得有氣質有風度了。
他最怕她問起老爺子的一切,知道了老爺子做的事後她會不厭其煩喋喋不休地批評,勸說甚至抨擊。那其實不是說老爺子是在說他哩,這會把他的心情弄得很糟糕。
那天他剛剛回到別墅,漂亮的嬌嫩的有風度有氣質的小情人來接他,為他泡了上等的美國咖啡,為他端出各色水果,然後親手剝了美國提子的皮喂他。
喂完,她拿出一張報紙遞給他,說你看,老爺子上了報紙,成新聞人物了。
他接過一看,頭一下就大了,氣慌胸悶眼睛噴火,說哪個雜種這樣缺德,把花園洋房把老爺子照成這樣子,公然還登了出來,這家報社老總是誰,我饒不了他。漂亮的女大學生說看你又粗口了,才戒了幾天又犯。他說老子就要罵,罵這些龜兒雜種王八孫子,這不是故意出我的醜臊我的皮嗎?她說你好好看看再說吧,別罵罵咧咧的。
這是張娛樂性的晚報,整整大半版都登了老爺子的圖片和相關文章,有一張圖片最顯眼,精美豪華歐式風格的小洋樓側邊,搭了一座人字形的茅草棚子,棚子的裏麵,是蓬亂的稻草,稻草上覆蓋的竟是一條名貴的意大利毛毯,老爺子蹲在地上捧著那根碩大無比的水煙筒,正怡然自得地吸得滋滋有味,嫋嫋的煙霧幾乎遮住了他的臉,麥草棚的一側,還看得見包穀的莖和洋芋的藤蔓,另外幾張照片,都是以花園洋房為背景,照的不外都是花園洋房、包穀洋芋、塑料大棚、蕃茄、黃瓜等。有一張照片竟然捕抓一隻粉蝶停在瓜花上吸吮花蜜的景像。這些照片如果不和花園洋房聯係在一起,就是有情趣的田園小品。但和花園洋房和歐式風格的鐵藝棚欄放在一起,就顯得怪誕,顯得不倫不類和生澀別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