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明海那天晚上喝酒喝過了頭,他先在城裏和幾個場麵上的人喝,場麵上的人都是有頭有臉的,都是他搞工程必須朝拜到的菩薩,檔次自不用說,光喝酒就必須喝好喝透,否則就顯得心不誠。錢明海喝酒不敢像搞工程一樣弄虛作假、偷工減料,他喝得實在,小孩拳頭大的酒杯,他一個一個敬,幾圈下來,就喝得暈暈乎乎的了。他開著他的那張微型車七歪八扭地走,他是個賊膽大的人,竟然屁事也沒有地開回家,那時已經是淩晨一、兩點鍾了。當他停好車朝家門走時,看見牆角有個人影,他立即警覺起來,酒也醒了大半,厲聲問道,誰?站出來,不出來老子的石頭就甩過來了。黑影裏發出聲音,別甩,別甩,錢老板,我是老陳,文化站的老陳。錢明海驚詫,老陳?你,你有啥事?
深更半夜來找我?錢明海認識老陳,但兩人基本沒打過交待,隻是當年修文化站時,他還沒發家,是個普通的泥水匠。他知道老陳是個嚴厲的監工,那裏的土舂得鬆一點,抹下臉就不認人,他曾經被老陳罵過,也不知道他還記得記不得。今天這麼晚了,老陳來找我幹啥呢?
進了屋,老陳直直地站著,手裏提著一包東西,雪亮的燈光下,看得到老陳深深起伏的胸脯和臉上的複雜表情。這老陳,是個愛麵子又有些清高的人,平時遇到,人多的地方他就繞過去了,走在麵對麵了,也就是點點頭。他知道老陳在骨子裏看不起他,不就是個沒文化的包工頭麼?錢明海搞工程也不容易,啥人沒遇過?啥事沒經過?啥熱臉貼冷屁股的屈辱沒受過?他到處裝聾賣傻,硬把自己的麵子當作屁股藏在褲子裏,內心深處,還是藏著那麼點自尊的。見到老陳這樣子,他馬上就知道這人是有很大的難事來求自己了,否則不會上門的。錢明海心裏湧起一陣快意,湧起一股惡意。他故意倒在沙發上,叉腳叉手,斜七倒八地睡著,也不做聲,也不招呼老陳坐,眯了眼裝睡覺。老陳站在那裏,心裏陡地升起一股怒火來,來錢明海這兒,他就做好了思想準備,哪怕再難堪也要挺住,他在錢明海家的圍牆邊站了大半夜,夜深、風涼,蚊蟲咬,他咬牙堅持住了,畢竟是在黑夜裏,隻有自己知道。可是在鋪了地磚,裝了吊燈,四麵亮晃晃的客廳裏,他就窘態百出,無地自容了。他渾身像爬滿了跳蚤般不自在,心裏煩得很,看著錢明海這副樣子,明明是故意擺架子,羞辱人嘛。可他不能走,他必須堅持住。半天,錢明海才裝作醒過來的樣子,伸個懶腰,故作驚訝,喲,是老陳,陳老師,你看,我酒喝多了,你不要怪罪。
坐,坐嘛。有啥事你說,陳老師,你是文化人,平時請你都請不來,你一來,我這屋裏文化味都濃多了。
老陳將他來的目的講了。錢明海驚訝,還以為是他的啥事哩,是文化站的事。這人也好笑得很,文化站又不是你家的,拆不拆關你屁事,還提了東西來,真是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啥怪人都有。錢明海看他坐在沙發上,拘謹得很,一臉窘像。錢明海心裏有了一種貓玩老鼠的快意,錢明海說陳老師,這事不是啥大事嘛,憑你的為人,憑你對文化站的熱心,我心裏挺感動的。這年頭,誰還關心文化喲,隻有你是真正關心文化的人。雖然我識字不多,對文化還是熱心的,特別尊重文化人。老陳一聽,心裏像放下一塊石頭,全身輕鬆起來。說你同意啦?錢老板,我謝謝你了,我也不會說啥,這點禮物不成敬意,表表心意。錢明海說我同意啥啦?我沒同意啥呀?老陳本來熱乎乎的心情,像被潑了一瓢冷水,你不是同意不拆文化站了麼?怎麼……錢明海說我啥時說過不拆了,陳老師,這拆不拆不是我的事,是鄉上的事,我咋做得了主喲,這事得找鄉長喲,不過……不過什麼?老陳覺得又有了一線希望,急切地問。不過,不過,唉,我不說了。總之,我是佩服你的,像你這樣的人真是不多了。
你說,你說嘛,不過什麼?隻要辦得到的,我一定爭取。不過,不過……錢明海一下從沙發上站起,噴著一嘴的酒氣,不過個幹雞巴,你以為你是誰?你有啥雞巴了不起,不就是識幾個字嗎?不就是會放個電影,拉拉二胡、畫筆畫嗎?你平時啥時正眼看過我,裝模作樣充能人?你有錢嗎?你能甩出幾十萬將文化站買下嗎?你們都恨我,仇視我,尤其你,從骨子裏你看不起我,認為我是個暴發戶,土老財,錢來得不正當。我恨你,我恨你們。錢明海酒還沒完全醒,他這番話是他內心世界的反映,他壓抑著,壓抑到了不能壓抑的時候,他無遮無攔地渲泄了。老陳懵了,老陳看到眼前這個張牙舞爪的人在狂嘯,在渲泄。他感到錐心的疼痛和無比的憤怒,他真想將手裏的那包東西朝他臉上砸去,他幾次都把手抬起來了,但那個念頭又迫使它放了下去。他氣得渾身發抖,血液都要衝破血管噴射出來了。
他把那袋禮品丟在地下,狠狠地將門摔了快速離去,背後,傳來一陣哈哈大笑的聲音。接著,一樣東西被摔了出來,丟在空礦的地上,也砸在他的心上,他腳一閃,差點跌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