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停車最多的地方,春生聽到一輛大卡車背後有嚶嚶的哭泣聲。聲音幽幽的,長一陣、短一陣,聽著叫人心顫。春生轉過去,看見一個女人在卡車的大輪子下蹲著哭泣。她的麵前擺著一盤鐵鏈子,鐵鏈子散亂地盤踞在冰冷、堅硬的雪地上,像一條僵死的蛇,放著幽幽的、刺人骨髓的寒光。春生一看,這蓬頭垢麵,肮髒不堪的女人不就是三奶奶的兒媳桂花麼?她為啥在這裏哭呢?
莫不是發生了突然的事,家裏遭到了不測?三奶奶病了?娃娃摔傷了?想想都不是。早上出來,不是還見三奶奶跪在那小廟前祈禱嗎?三奶奶時刻病著,不是這裏疼就是那裏疼,但山裏人不到快死時,這病那病都不算病,哼哼嘰嘰吃些草藥,叫人捏一把,掐一把,還得硬撐著做事。娃娃摔傷也不可能,在山區,到處是岩坎,隻要不摔成骨折肉綻,就不算傷。如果摔得重了,她還會坐在這裏哭麼?她肯定趕回去了。
終於弄清事情的原委,原來,三奶奶的兒媳桂花,這個有著美好內涵的名字的女人,在涼風埡口的這段路上,連續幾天沒攬到一樁活計了。也許是她人長得太醜陋,頭發像雞窩似的亂糟糟的,眼睛又細又小,眉毛卻又粗又長。
她的眼睛真是叫人不忍目睹的,上下眼皮經常朝外翻著,眼珠紅彤彤的,時刻流淚。這種眼在山區叫紅線鎖眼邊,是常年燒柴熏出來的。去年鄉裏推廣柴改灶,這是縣裏給的一筆扶貧基金,農林部門的技術員經過長期研究、設計出來的一種鐵皮爐,有煙管,很好燒的,又燃火又節約柴,煙全部順著管子出去了。這種灶隻收八十元,完全是象征性的。她家卻拿不出錢,仍然在地火塘裏燒柴,而她家缺少男勞動力,燒的都是濕的樹枝樹葉,屋裏像熏耗子似的。她的眼還能不被紅線鎖嗎?加上她又是塌鼻梁,嘴又特別闊大,一嘴的黃牙齒,穿得又邋遢,她能攬到活嗎?今天早上她的活被秀娟攪黃了,後來又拚命去攬了幾樁,仍然一樁也沒攬成。失望之極,傷心之極的她就忍不住蹲在車輪邊哭泣了。
春生的心像被誰掏空了似的。他望著空茫茫的大山,大山披上了銀裝,由近而遠,起起伏伏,直至視力不及的地方,是一片廖郭的虛無的和白茫茫雪光交織的漸去漸遠的雲霧,白茫茫的雪原上連隻蒼鷹也沒有,空闊得令人惆悵,令人傷感;空闊得令人心裏空落落地沒有依托。他想人在這世界上其實是很渺小的,渺小得螞蟻似的卑賤,卑賤得螞蟻似的渺小。活著,是很奢侈很艱辛的。
春生決心去攬活,他下定了決心,今天無論如何要攬到活,無論如何要讓冰涼的鐵鏈綁上汽車的輪子,讓冰涼的鐵鏈在堅硬溜滑的路上載著汽車行駛。
而攬到的第一樁活,無論如何也要讓給桂花,讓這個可憐的女人不再失望,不再哭泣。
春生在長長的車流中梭巡,這段路被堵的車多,說是多是一種錯覺,其實車並不多的。因為這麵緩慢的坡使所有的車都必須停下來,等著讓山民栓鐵鏈。而坡的那頭,也就是下坡的地方,一些司機急於趕路,就將車放下來了。
這條高等級公路是在一條路上雙向行駛,路並不寬的。放下來的車,遇到停在坡底的車,就無法走了,車就被堵住。所以,看上去車多,其實是被堵的原因。
短短的一段路很熱鬧,來來往往、扛著、拖著鏈條的山民章魚樣梭巡,逮住誰就不放。一夥一夥的人,圍著汽車討價還價,搶到生意的忙著上鏈條,被堵的人無聊極了下車來走走,剛一下車就被嗆人的裹著雪霧刀刃似的寒風逼了回去。有人跑到車後邊去屙尿,尿才屙完一半,就凍得哆哆嗦嗦地回來了。
春生看見秀娟在人堆裏,她那鮮紅的紗巾是冰雪中跳動的一縷火苗,給人心裏一絲溫暖。但春生看見她仍然和原先一樣的裝得很熱情、很嬌憨,甚至很輕薄地挑逗汽車司機,他心裏說不清是啥滋味。他現在是有些厭惡她,有些看不起她了。他漫無目的地轉悠,老老實實地轉悠。他也想變得熱情一點,變得皮實點,甚至變得無賴點。但他做得到麼?周膘子在不遠處冷冷地看著他,嘴角冷冷地挑著嘲弄的笑。春生不理他,依然不聲不響,老老實實地轉悠。
不知轉悠了幾圈,一張豪華的黑色氣派的高級小轎車的車窗搖開了半截。
車裏的司機朝他喊過來,小夥子。他朝周圍一看,身邊沒人,知道是喊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