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座城，當地人叫她鑒嶺城。生活在城裏的人們平日裏聽到最多的是風雨聲。
風雨聲響徹了鑒嶺人濕漉漉的夢。
細雨織著北風，鑒嶺城朦朧而淒清。
我們的市長呢？市長在掃地，沒有人知道市長為什麼要掃地，隻知道他要掃地那就得讓他掃地。
彙報工作的陽局長陪掃了一陣，試探著問，市長說我掃出幹幹淨淨的路，我去幹幹淨淨地死。
市長披著雨衣，掃著滿地的雨水，又似掃著滿地的毛毛蟲。究竟是雨水還是毛毛蟲，他分不清。
他覺得很多人就要死了。大家都很忙，忙得要死——忙著去死。反正要死了，死了就死了吧，早死早安生，晚死也是一個死，活不能好好地活，死就好好地死。不要死得很難看。
既然要死了，大家要死得很小心，小心到不要驚到別人懷裏的傷心。要死得安靜，不要去驚擾別人死前的那個夢。要死得體麵，不要哭，不要假作傷心，不要傷心處就是哭，也不要營造那個哭喪喪的氛圍，不要放哀樂，要放百鳥朝鳳，不要貼喪聯，要貼喜聯，要寫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
市長在掃地。
地要掃得幹淨。鑒嶺城本來就是幹淨的，怪就怪那些不講衛生的家夥，隨地吐痰，還隨地大小便，還隨處散布流言。
天空下著雨，市長在掃地。要掃出一條幹幹淨淨的道，再孤零零一個人向火葬場去。
同誌們不要搞儀式，也不要說市長，您死好！也不要說市長，您一路順風。火葬場不要掛橫幅——歡迎市委市政府領導蒞臨我場指導工作。把嘴都閉上，什麼都不要說，不要搞形式——形式主義害死人呐。
當然，市長要去死的消息得封鎖。他不想讓人沾光，別人沾著光還說市長，陪您一起去死啊。好像自己是殉道者，很無辜。他要悄悄去死，踏雪無痕。像螞蟻那樣去死不好嗎？非得大象那樣死才行？大象死了，不還是喂了螞蟻？
市長的死已經從心理上準備好了。在心理上他還做了一次死亡報告：同誌們，朋友們，各位老少爺們兒們，去年，在全市人民的大力支持下，我們的生死觀念有了很大的進步和顯著的提高。去年，全年共計作惡夢36次，占10％，與前年相比，減少了30個百分點。在今後的天民生活道路上，我們進一步貫徹……的精神，強化一個人字，落實一個愛字，力爭以良好的精神風貌，促進下一步的天國工作，為工作再上一個新台階做出自己最大的貢獻。
他記得做完報告後，他還為自己鼓了鼓掌，那掌聲好熱烈！那場麵好淒清！他把自己感動得淚流滿麵。
紙已蒙住了鏡子，也點了長明燈，也寫禮了……該走的程序基本上走完了。他也換了全新的衣服——這衣服已封存經年。內衣內褲當然是全棉的，萬一死得很累，死得汗流浹背，棉的它吸水兒。
骨灰盒也買好了。
他的死他已準備好了。
可還是有一件事他好一番思想鬥爭：自己掃幹淨地，走向火葬場，自己可以把焚屍爐裏的火弄好，自己可以把自己放進去，可接下來呢？自己總不能再跳起來攏攏自己的骨灰吧，當然也無法把自己的骨灰收到骨灰盒裏去，這可是傷腦筋的問題。這恐怕得麻煩別人，可別人不嫌麻煩嗎？有人願做這份義工嗎？這不讓人睹物傷情嗎？——想到自己死了不過是一把灰，能不灰心嗎？能不活得灰頭土臉嗎？
這個問題，他很猶豫，一猶豫就開始掃地。那地掃得嘩嘩地，像剝皮，像挖地三尺，像是要掃到黃泉去。
地能掃這份上，怕要掃出巴荷夫大街了吧？
鑒嶺城的人都知道這是市長，都不願去踩他掃過的地。市長很納悶，你們怎麼都不走啊？這還不夠幹淨嗎？
市長便更加賣力地掃地。
掃地的時候都下著雨，掃不出塵土飛揚。
市委幾個秘書有時也來陪他掃地。掃著掃著他們總掃得淚眼蒙矓。那個時候，他們就拄了掃把站在風雨裏——在風雨裏歎息。
秘書說市長，喬傑已生產出了基因藥，動物藥廠裏也送出羊奶了。
那快給大家喝呀，可以救大夥的命呀！市長有些激動。
大家都不願喝。秘書很苦惱地說。
為什麼？為什麼呀？
秘書說，一部分人對她信不過，另一部分人還是信不過，說鑒嶺城就要破碎了，城在人在城去人亡，這很正常，大家要隨城而去。
什麼？市長淚落如珠，隨城而去？怎麼會這樣啊？！怎麼可以這樣啊？天呐……
市長拄了掃把站在風雨裏……城裏的人要隨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