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看去,那些懸崖地埂上的窟窿很像一個人饑餓的喉嚨。
這是高原上的高原。在一個國家,它就是貧窮的標本。跟隨父親,不知有多少次,我們像兩隻蝸牛,在深陷的崖壑之間往來;不知有多少次,我看著陽光像賑災一般給陰暗的田地投來一瞥,一塊補丁般的坡地開始呈現金屬的光澤,在這樣的時候,我就知道了黯然沉默的土地依然是整個村莊的堅強後防,盡管,貧窮是一件多麼不好的事情。父親的钁頭像簧一樣越過他矮小的身軀,未曾思索,又是一個俯衝——父親是在鼓勁,是不能吭氣的。
一個少年便隻有沉默。和我沉默的是眼前懸崖上的那一個又一個能容得下人的窟窿。我不敢向父親提問,他永遠在鼓勁。我隻有向時常在自家門前張望遠山的四爺提問。臨近冬天,鬆鼠加緊了對糧食的貯備。被人丟棄在外的麥子、玉米秘密地潛伏於龜裂的地皮、交錯的芨芨草,或者仍在風中趕著秘符般的路。這是收獲之後、莊稼豐碩地存在於人們生活之外的另外一番景象。更準確地講是一小撮莊稼對農事與村莊的叛逆,他們為了鬆鼠而守著自己完整的身子。就像四爺不肯投奔遠在省城的三個兒子所組建的工人家庭一樣,整天看著遠處礁一樣的山,等著刮風落雨。多年之後我常質疑,這個老人很有可能是給我想象啟蒙的第一位老師。四爺接著說:“你可以想象,在那樣的一個又一個夜晚……”。是啊,在那樣的一個又一個被秋月所徹底浸泡的高原山地上,一隻又一隻的鬆鼠相攜而行,它們當然不會引起家犬渲染般的狂叫,它們比銀狐更加輕捷嬌美。“鬆鼠們發現了一粒又一粒糧食……”一粒糧食在鬆鼠的眼中是巨大的,它們蹲在埂子上,為人所冷落了的秋後坡地在它們的眼中依然是金燦燦的黃。它們同樣會聞到深埋於黃土之中的糧食,清香如花。就在這樣的夜晚,它們將一粒又一粒糧食小心翼翼地噙在嘴中,懂事的兒女絕不會往餓著的肚子裏下咽。高原之夜的作業,通宵達旦,如一場夢,或者我在四爺講述中的想象一樣。
為了一個冬天,當山又一次背負起沉重的驢與呼喊的人時,鬆鼠們不知在崖與地之間跑了多少趟。洞幽深而清潔。洞內上有透氣孔、隱藏在草叢或酸棗刺之中,左邊有廁所,右邊往下打了一個小洞,這貼了芨芨草的罐狀洞就是它最為核心的庫府,所有的糧食都裝在裏麵,看著就讓它幸福。冬天來了,搬運時的前洞在一粒土中訇然封閉,頂頭的小洞便源源不斷地往進輸送清新的空氣。世界不一樣了。對鬆鼠來說,活著,在一個冬天,這是何等安逸的日子啊。
然而事情不是這樣簡單。
我曾向一位年輕的生物教師講述過有關鬆鼠洞穴的布局。講完之後,我對他說,這不是想象,這是人們在冬天掘開一個又一個洞穴時親眼所見的。可憐的小動物,在那些高原之地上,當我們的國家遭遇前所未有的饑餓時,人們將目光投向了鬆鼠。它們苦心經營的生活被人的鏟子一下一下地瓦解:天昏地暗,一隻鬆鼠在巨大的響聲中驚醒、怵惕、戰栗,緊接著是閃電一樣襲來的光線……
幹幹淨淨沉沉甸甸的糧食,活人的糧食,活命的糧食,讓人淚下的糧食。
在高原的山路上,對覓得糧食的人來說,這是怎樣一場生硬的運輸。
讓我寫下這些文字的原因還有一個重要的故事。在那些與鬆鼠爭食的歲月,在這塊高原上,某月某日天黑,一位衣著模糊的男人牽一個麵容模糊的女孩出現在了山村一家人的院中。這是一家靠掏鬆鼠食而優越地生活的人,後窯裏有一大麻袋鮮鮮的麥子,當然是不為人知的。“給一點吧。”男人對主人說。主人當然推諉。“給一點吧。”女孩對主人說。主人堅持著拒絕。“給一點吧,你家後窯不是有那麼大一麻袋嗎?”男人對主人說。主人失聲地叫了。平靜下來,看二人也不像強盜,就把鍋裏的白麵片片舀了一大盆,端在院中讓二人吃。這二人說也奇,每人隻吃了一小碗,就要走。主人看也可憐,硬要他們再吃幾碗,那男人說,夠了,一點點就行了。
那父女怪生生地走了。
翌日,為這事所心煩的主人在村外的野地裏尋了一個下午,終於在天快黑時找到了一個鬆鼠洞。深挖細鏟,循著足跡,鬆鼠洞在他的勞動中呈輻射狀地放大。匍匐在自己剛能容身的洞裏,他又一次看到了那被芨芨草包裹得好好的糧食。就在他一隻手掏出袋子,一隻手伸向糧食時,他意外地發現糧食旁有兩隻一大一小的鬆鼠像人一樣注視著他。這種眼神讓他心慌,一急之下,順手拿起鏟子捅過去……那腸胃裏竟然是一點還未消化的酸菜,還有一些白白的東西。那不是昨晚自家做的漿水麵片片嗎!主人叫了一聲,丟下鏟子,回到家中,再也不掏鬆鼠洞了。那之後,誰也不去掏了。
不掏的事是真實的,有四爺為證。
我作為這塊土地的後人,為這個由窟窿所引出的故事而掉了幾次淚。上天有好生之德,蒼生有惻隱之心。貧窮中一度苦苦掙紮的高原啊,她終究沒有輸給良心。
我第一次有讓自己的文字流傳下去的信心。
(李亞軍)